李黎掌小說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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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黎
李黎,男,1980年生。2001年畢業於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現居南京,1998年起開始寫作。1999年起開始發表作品。目前以詩歌、小說寫作為主。
嚴密
常常發生那種去門口放垃圾、取牛奶,門被風吹關上的事。故事中的人接下來就會很狼狽,沒有鑰匙沒有手機,甚至沒有穿什麼衣服。
安娜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但是今天,在打掃門口的地麵和通往樓下的樓梯時,她突然想體驗一下那種無助的感覺。想到這裏她拿了鑰匙,認真地用那把常年靠在樓梯拐角的掃把掃起來。這是11月的一個陰冷的上午,風很大,安娜慢慢掃著,等待著門被大風吹關上那突兀的一聲,好像突然一擊。很快樓梯掃好了,門還是一動不動,風從南邊的窗戶吹過來,似乎吹不到門所在這個拐角。安娜對門被突然關上的情形越來越期待,期待門被關上後自己異常狼狽的情形,沒有帶手機,連找一個開鎖的人來都那麼艱難,你得取信於附近的人,讓他們給你打一個免費的電話。安娜尤其向往那種坐在路邊花壇上一直等啊等的情景,自己從來沒有經曆到過。她不停地往下掃。她住在五樓,漸漸地把五樓到三樓之間的四段台階全都清掃幹淨,把四樓和三樓的門口也清掃幹淨,還好沒有人看到,不然會覺得非常突兀,甚至心生疑慮。
能掃的都掃了,再往下她不敢,離家太遠了。那麼就坐在樓梯上等著吧。
安娜在樓梯上坐著,背對著自己家敞開的大門,等著門被怦然關上。時間一點點過去,樓層裏傳來了做午飯的響動,菜下油鍋,香味四溢,然後這些味道又全都沒有了。沒有帶手機也沒有戴手表,她隻能估計時間。她打算如果三個小時門還沒有被關上自己就回家。由於她坐在那裏什麼都不做,沒有參考,沒有“幹完什麼事”就回家的可能,她隻能靠想一些事來作為依據,比如,想完自己的大學四年就回去。可是想一件事的時候,腦子是不受控製的。
大約午後一點左右,門真的關上了,突然迸發的巨大的關門聲讓安娜的心狂跳不已,這種罕見的心跳讓她有一種生理上的難受和心理上的滿足。
安娜一個人住,父母健在,距離不遠,但安娜堅持一個人住已經好幾年了。她年近三十但未婚,也沒有同居的男人或女人。這一切大概都是因為她太聰明了,作為證券公司操盤手,她過於犀利,邏輯森嚴,任何一件事似乎都經過嚴密的計算,而且是基於龐大的數據和專業的分析。這樣的女人在男人看來實在恐怖,而安娜看待任何一個男人,也都是以看待一隻股票或者基金的思維來看待,何時上市,現狀如何,今後如何,風險何在,操作節奏如何。這讓她幾乎不再有情感生活。安娜對自己的狀態有所反思,她意識到,隻有自己被關在門外,穿著單薄的睡衣失魂落魄地在大街上不停地走著,也就是自己陷入了最為慌亂和非理性的境地時,才會有感情和故事發生。她等待門被風關上,大約就是這種心理。
但是她畢竟太嚴密,前麵說了,在她想著嚐試一下被關在門外的滋味的同時,她就進屋拿了鑰匙。這是一把隨時可以讓自己回到室內,回到一切都被論證過、都有條不紊的狀態裏的鑰匙。
幸福過
張蘇財和哥哥張聯發長得一模一樣,高矮胖瘦一致,但人們輕易就能分出誰是誰。張蘇財猥瑣、彎曲,永遠喝醉的樣子,見人點頭哈腰,說話之前幹笑。張聯發官樣十足,肚子巨大,對人指手畫腳,聲音洪亮。
張聯發是村副書記,他家有一個大院子,院子後半部分是樓房,前麵一左一右兩排平房,分別為廚房和倉庫,兩排平房之間的水泥場地十分大,足足可以擺下二十桌酒。而他弟弟張蘇財的家還沒有他家的廚房大,漆黑、發黴,在風雨中傾斜。張蘇財和哥哥生活在同一個村子裏,但是猶如生活在兩個世界裏,平時幾乎沒有什麼往來。他們之間唯一的來往是哥哥訓斥弟弟。
2001年,中國民選基層幹部,張聯發當上村長。當選的那天晚上,張聯發在院子裏擺酒,宴請所有幫忙的人。幫忙的人分為兩批,一批是親戚,他們做了大量的遊說工作,挨家挨戶拉選票;第二批客人是鄰村的青壯年,大約三十人,張聯發以每人兩百元的價格請他們在選舉期間負責保安工作,其實是威脅乃至毆打他的主要競爭對手趙誌明及其競選團隊。實際上威脅也威脅了,打也打了。趙誌明的一些親戚在夜晚出門拉選票時遭到圍攻,圍攻的次數多了,雙方準備舉行大規模的械鬥,但是趙誌明那邊突然就服軟了,因為他沒有請一些專門的打手過來,也沒有錢請打手,這不僅是棋差一招,更是實力不濟——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現在,張聯發已經是村長,喝酒最重要。張蘇財那天特地穿了最好的衣服來喝酒。選舉中他也幫了哥哥很多忙。
剛開始喝酒,張聯發就挨著桌子敬酒,所到之處一片嘩然,其他地方不甘冷清,紛紛起立,要求村長到他們這邊來,於是張聯發就讓弟弟去頂替一下。你先去,我馬上就來。於是張蘇財幹咳幾聲,理一理領帶就過去了,也是一桌一桌地敬酒、喝酒。
很快,張蘇財喝多了,走路東倒西歪,逢人就笑,後來他摟住別人的肩膀滔滔不絕地說話,動情時甚至親對方幾口——對方都是中老年男性。有人罵他說:這麼沒出息,你哥哥當村長又不是你當。張聯發也喝的不少,兄弟兩人串來串去,客人們一個不留神,一陣眼花,忽然分不清楚誰是誰了。
十點鍾,外村那些打手兄弟們幾乎都喝醉了,兩三個人領頭,他們把穿著西裝、戴著假金表的張蘇財一把揪住,要他說兩句。就職演說。喝得大醉、恨不得躺下來睡一覺的張聯發一看,大聲說:好,你就給大家說一段,說完他就趴在地上不動了。
張蘇財很惶恐,他四十多年來從來沒有當眾說話的機會;但是他借著酒勁躍躍欲試,二十幾年來他一直想大聲說說話。他站到院子中央,左手舉杯,右手撫著桌角,並且掃了幾眼朗朗秋月,然後開始演說。
他的演說幹淨利落,隻有四十秒:能當村長,是大家的功勞,全靠大家投票支持,不然怎麼會是張聯發!當了村長,還是要靠大家繼續支持,不然,怎麼能混得下去,怎麼能在三年之後再連任三年!我一定高舉我們的偉大旗幟、偉大思想,搞好革命工作,建設工作。謝謝大家。
您就是選擇了一種健康的生活方式
去年,一時衝動,我在一家法式糕點店辦了一張儲值卡。這家店很貴,每件單品的價格都在20元以上,有幾款咖啡甚至賣到了50元左右,但問題在於,它距離單位非常近,大約一分鍾就可以到。一次性付500塊錢後,卡裏就有了600塊錢。
一年多來,我目睹它的麵包越做越小,小到隻有原先的一半;目睹咖啡越來越少,煮咖啡的時間倒越來越長,一副來自民間的大師的做派。派越來越甜,甜到咬一口就想吐,廉價的糖精沾滿了牙齒,這就是法國風味?我不認為法國人有這麼愚蠢。
那天,當卡裏的錢所剩無幾時,我去店裏,胡亂買一些東西當早飯。同時,我打算讓這張卡作廢,不會再充值了。營業員一看我的餘額就問,先生您今天需不需要再衝五百元?
我說不要了。她接著說,衝五百送一百,非常劃算的。
我連說話都懶得說,看著她,意思是你快點把我買的給弄好,不要磨磨蹭蹭的裝出一副純手工的架勢。
營業員是一個看上去挺不錯的姑娘,她很得體地不再說什麼了。
這時,一個發廊小弟模樣的營業員衝到我麵前,他的怪異和鮮紅的頭發距離我隻有二十厘米,他用亢奮、尖銳、男女不分的腔調手舞足蹈地對我說起來:
先生,其實呢,您如果能成為我們的會員,其實呢,是選擇了一種健康的生活方式,現在,其實呢,中國人越來越注重生活品質,注重自己的休閑和放鬆,您如果能成為我們的會員,其實呢,完全可以在您工作繁忙的時候到我們這裏小坐片刻,享用一些輕鬆的美食,品一品我們精心為您準備的手工咖啡,而且呢,我們的會員推廣活動其實呢,非常的優惠的,衝五百元,卡上就有了六百元的消費額度。先生,其實呢,我看你也是有一定的身份地位品位的人,也一定有著自己獨特的品位和追求,您看其實呢,我們這裏的會員,也都是和先生您一樣,有一定實力和追求的人(他說著,把一本爛乎乎的抄寫簿翻得嘩啦啦作響),其實呢,他們對我們非常的滿意。您成為我們的會員的話,一定能夠得到我們精心的服務,我們的品質是有保證的,其實呢,我們在世紀廣場還有一家連鎖店的,我們的產品,和我們的服務,其實呢,可以讓您的生活充滿品質,因為西點主要采用烘焙的方式,所以它是絕對健康的食品,我向您推薦的重點也就是這個,它是真正健康的食品,大多是以粗糧為主的無損耗的食物,您選擇的呢,是越來越健康的生活方式。總之呢,您選擇了我們,您就是選擇了一種健康的生活方式。
他剛開始說的時候,我其實非常茫然,不知所措。隨後我就是當看表演,他非常投入,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但最後我憤怒了,因為他完全是胡說八道,謊話連篇。謊言果然已經超越了道德範疇,成為這個社會的支柱了。於是,我也對他撒謊說:
非常感謝你,但真的不用了。醫生說,其實呢,我隻能活到下午了。
讓目光把自己送到天上
最近半年,我的眼睛總是非常疲憊。有時候我覺得疲憊了,就去睡覺,睡個把小時,然後看書或者上網,不到五分鍾,眼睛又澀了。總是這樣。
在這樣的時候,我就特別悲觀。首先是因為眼睛似乎不中用了。其次因為,我之前為眼睛所做的努力,包括睡覺、熱焐、點藥水和遠眺,全部白費了。這真失敗,於是我在眼睛澀的時候會充滿挫折感。這個挫折感和失戀、欠債、寫個爛文章等等非常像,而且出現及其頻繁。一天裏眼睛疲憊帶來的挫折幾乎相當於一生裏失戀的挫折。長此以往,我想我的心情不會明朗,於是我決定來一係列極端的行為,徹底地讓眼睛休息,使之擺脫動輒疲勞的狀態,哪怕這個擺脫時間很短。
我有個息眼行動的計劃,不過我不告訴你。今天我說第一個:
吃完飯,我沒有和誰打招呼就離開單位,坐上了11路車,直奔紫金山。我所在的單位很小,小得沒有人管我,我也不管誰,真好,符合我對我行我素的適當需求。好了,沿途公交車動動停停,我的目光追隨著美女或建築,很快就到了山腳。我順著小路爬上去,大汗淋漓,其間有一兩次休息,我看看遙遠的地方,不過遙遠的地方基本由煙霧組成,因為在途中,我不放心讓自己長時間地看著猶如正在離開我們星球的遠處的那些煙霧。繼續爬,到了山頂,我放心了,坐下來像剛才一樣看看遠處,遠處還是由煙霧組成。我多麼希望自己的眼睛是哈勃望遠鏡啊,這樣我就能看見一個正在湮滅的星球向我們飛來,看見已經消失的時間向我們飛來,看見一個僅僅由光線組成的空間向我們飛來。
山頂冷,我向下走去,紫金山我很熟悉,很快我來到中山陵附近的大草坪上,躺下來,正式實行自己的計劃。這個計劃是:一直看著天上,把自己看睡著,或者把自己看飛起來為止。你說,人看著天空,看著白雲或者飛鳥,還有那深邃的藍色,會把自己送到那裏嗎?假如目光有能量,它漸漸向上不停地向上,形成一種慣性,比引力還強的慣性,假以時日,目光就把人給拽起來,像釣魚一樣把人往上拉,不停地拉;同時那個平躺著的人依舊還是奮力把自己的目光向上發射,像某種追求,專注而且持久,就這樣上拉下推,人會飛起來的。因為物種的局限,我沒有指望能飛進太空——這個過幾年再說,現在我打算讓目光把自己送到天上、雲上。
這就是我躺在草坪上所想的。我還希望能在雲上遇到你呢,不管你是聽話的美女,還是喜歡吵架的人。遇到什麼人就做什麼事,隻要是在雲上就都很不錯。後來,我被兩個踢足球的四五歲的小孩吵醒了,我躺在那裏歪著頭看他們玩,直到手機的鬧鈴響了。
原路返回。
十多年的夥伴
早晨起床,第一件事是給女兒熱牛奶,用一個白色的杯子。這個杯子跟隨我十多年,畢業後第一次租房時就買了。它紮實耐用,不破不碎,微波爐專用。老婆說這是我的嫁妝。女兒長大一點後,給它命名為“牛奶杯”。它確實是奶白色的。
今天早晨,它突然不見了,我找來找去就是沒有找著。女兒圍著我轉,一個勁地喊餓死了餓死了,老爸你怎麼回事。我告訴她,牛奶杯不見了,你得跟我一起找。女兒於是歡快地找起來,這件事帶來的樂趣遠遠超過了喝牛奶。
我們找遍了家裏各個房間,都沒有。甚至連陽台和洗手間都找了,還是沒有。我突然緊張起來,因為昨晚的夢。夢中我似乎是有了一筆錢和一個決心,打算把家裏的所有的杯子器皿全都換掉,哪怕是價值不菲的紫砂杯紫砂壺和幾個堪比熱水瓶的膳魔師保溫杯。但是當我拿起這個牛奶杯打量的時候,我決定留下它。它可是我十多年來所有變化的身體之外不多的見證者之一。它沒有生命,這猶如它的生命極其幼小,令人有保護的衝動。
夢是反的,現在它不見了。它可能被不小心弄在垃圾袋裏給扔了,或者被嶽母收拾到一堆飯盒中帶走了。有多種可能。女兒則在一邊絮絮叨叨地說:難道是它自己走掉啦!
它又沒有長腳!女兒不服氣地補充。
長腳也走不出這個門啊,它就那麼點高。我對牛奶杯自己走掉完全不服。
是啊是啊,它又開不了門,它又沒有鑰匙。女兒同意我的觀點。
就算它能走掉,它也不會走的。它是我們家的人,為什麼要走呢,它能去哪裏。我補充一句。女兒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大概覺得她也是可以走出門但其實沒地方可以去。
其實我擔心的是另外一回事:如果一個杯子都能夠在夢中出現,那麼所有那些關於父母親人臨終前所托的夢應該都是真的。多年以後的某一個夜裏,我大概會夢見父母告訴我要好自為之,勤奮努力,自力更生……又過了很多年,一天夜裏我大概會夢見自己躺在裝滿牛奶的杯子裏,飛向深不見底的夜空……
老婆起床後問我們,怎麼還不吃早飯?我說牛奶杯不見了,昨晚我還夢見它了,結果現在就找不著了。
老婆驚叫一聲:我也夢見它了……我夢見一對小夫妻在感慨結婚後日子不容易過,家裏要添的東西的太多了,我就告訴他們,把兩個人以前用的東西梳理一遍,合在一起,真正要增加的東西其實也不多。比如我們家,洗衣機、吹風機等等都是我一直在用的,我老公有一個超厲害的杯子,用了十幾年了,現在還在用,泡茶泡咖啡衝牛奶喝涼開水……
同床同夢!太難得了,老婆以此總結。
問題是,當我們都夢到這個杯子的時候,它真的不見了,難道它成仙了?托個夢給我們,然後離開我們了。
它能去哪裏高就呢?
大概去蘇果社區店,當鎮守杯盤碗碟那一小塊土地的小仙了吧。
我們一邊胡扯一邊繼續找。女兒已經發展到在床底下和玩具堆裏找了。她撅著屁股,完全不顧肚子咕咕叫,玩得很開心。
最後,我決定給這個大杯子寫一篇“列傳”,紀念它。這時,我們在微波爐裏找到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