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輯 往事(4)(1 / 3)

小旅伴

列車長嘯一聲,一頭闖進濃重的晨霧裏,像一條綠色的長龍,奔騰於茫茫雲海之間,時隱時現。

坐了一夜的車,剛才去站台上換換空氣,上來時發現對麵的坐位上多了一位小旅伴。他大約有十六七歲年紀,墩墩實實的身材,穿一件嶄新的的卡拉鏈衫,但仍能一眼就看出來這是一個農村來的孩子。這麼冷的天,他卻把車窗打開了一條縫,乳白色的霧氣從窗縫間湧進來,凜烈的寒風吹得他有幾顆淡淡雀斑的胖臉紅撲撲的。他卻一點也不覺得冷,倚在窗邊,把手從窗縫裏伸出去,一把一把地撈著白雲般流曳的霧氣,一雙細長的眼睛閃著新奇而又興奮的光彩。

春節客運的高潮大概還沒到,車上人不太多。他樸實稚氣的舉動,引得我和他搭訕起來:

“風挺大,小心著涼啊。”

他好像才發現我,忙把窗門放下來,有些不好意思地朝我笑笑,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

“第一次坐火車吧?”

我問他。他仍不說話,微笑著看著我,在鼻子前麵豎起兩根指頭,算是回答。

我決心要逗他說話:“嗬,真不簡單,上哪裏去?”

“新化,”他終於說話了,竟是我的同鄉,一口道地的家鄉話,聽來格外的親切,“下了火車還要坐三個小時的汽車,茅坪,知道麼?出糍粑的地方。”

我點了點頭。社教以後,我在那裏住過兩個月。我當然知道茅坪糍粑,又白又糯,一扯三尺長,但在我記憶中更鮮明的是苦澀的藠頭。那個地方太窮了。那時,隊長把我安排在全隊最富裕的一戶社員家裏住。主婦是一位很熱情的大嫂,她招呼我說:“我們這裏苦呃,餐餐隻有肉呷哩。”我忙說:“不要不要,哪裏要餐餐吃肉呢!”她很認真地說:“沒辦法啊。”我以為她開玩笑,也就沒再說什麼。以後每餐的菜都是藠頭,缺油少鹽的,偶然吃一頓泡菜,算是改善生活了。後來才知道,這裏的土話,管藠頭叫“肉”。我問對麵的小旅伴:

“現在還餐餐吃‘肉’麼?”

他知道我也是新化縣人,立刻變得活躍起來,話也多了:“才不哩,現在多的是蔬菜,吃不完,好多人家臘肉都可以吃對年,誰還吃那東西。”

我笑了,問他上婁底做什麼,走親戚麼?我知道,婁底是新建的城市,新化縣調來不少幹部。他卻搖搖頭,拍了拍倚在座位旁的一根與他的年齡身高很不相稱的大扁擔,說:“做工哩。”

他告訴我,他叫熊四清,正是四清那一年生的。他們大隊基建隊在婁底施工,叫他們來做副工,才做了一個多月,又不要他們了。他很不服氣地說:“哼,還不是嫌我們小。其實,我一點也不比他們差,一百二十斤一擔,我一斤也不少挑。唉,二元四一天,除了夥食,淨賺一元六,幹三天,一個月的油鹽錢就到手了,要是讓我再幹兩個月,妹妹明年的學費也有了。”

他說著說著,垂下眼簾,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活像一個飽經世故的成年人。

我又問他:“家裏有多少人?”

“三個,妹妹十五,媽媽五十。”他嘴裏漫應著,長長的眼睫毛一閃一閃地,一雙烏黑透亮的眸子,好奇地盯著窗外不斷閃過的景物。

我知道那地方窮,丁丁壯壯的全勞力也好不到哪裏去,何況這孤兒寡母的,禁不住歎息說:“那也真困難啊!”

熊四清很不以為然地看了我一眼,很肯定地說:“我們家不困難!”他怕我不信,又告訴我說,現在不比以前了,他們家包了二畝六分田,兩季打了三千六百多斤穀子,交公五百四,餘下的全是自己的了。土裏還有一千多斤紅薯。

我有些懷疑了:“你會犁耙麼?”

“不會。”他望著我,顯得坦率而又自信,“我會插秧,我跟他們換工,沒有不願意的。老福爹——我們隊裏的頭塊牌,十二分底分的角色,那一回就叫我關在田當中了,臉都氣得寡白。嘻嘻……”他大概想起了當時的情景,齜著兩顆白生生的虎牙,頑皮地笑起來。一邊笑,一邊說,“我還會割禾,一人包一張扮桶,他們也奈我不何。算工的時候,他們還欠我哩。我姆媽說,一個半個工就算了,力氣這東西,又不是糧食棉花,閻王老子那裏又有定量的……瞧瞧,冬天還賣冰棒哩,我去買一支,你要麼?”

車到冷江時,他跑了下去。冷江是個小站,上車的人倒不少,車上一下顯得熙熙攘攘,熱鬧起來。一位中年婦女從那邊車廂裏擠了過來,在我對麵坐下了。我告訴她,這裏已經有人了,一會就會來。她和氣地笑笑,說:“我歇歇腿,他來了,我再讓他。”

正說著話,熊四清上來了,嘴裏噙著一支冰棒,興衝衝地朝我走來。但是,當他看見我對麵坐著的中年婦女時,臉色一下變了,急忙轉過身去。我不禁一怔:他怕見這女人!這是為什麼?大概是我倏忽之間臉色異常變化引起了對麵這女人的注意,她回過頭去,看見了我的小旅伴,竟高聲叫住了他:“熊四清。”

熊四清再也無法回避了,蹣跚著踅了過來,耷拉著眼皮,輕輕地叫了一聲:“陳老師。”

看來是逃課的學生被逮住了。果然,她開始審訊起她的逃犯來:

“你上哪兒去啦?”

“上婁底……做小工哩。”

“你怎麼不來複習呢?同學們都複習半年了,再過幾個月又要高考了。”

小四清不說話了。冰棒在腳邊化成了一灘水,漲紅著臉,手指頭在茶幾上劃拉著,一聲不響。女教師拉著他在身邊坐下來。那神情,親切而又溫和,看得出來,她是喜歡他的。她告訴我,熊四清是他們學校挺有希望的一個學生,今年高考,各科成績都不錯,數學還考了九十分,就是英語太差。女教師惋惜地歎了口氣:“有什麼辦法,農村中學,師資、教學設備都太差,能學到這個樣子,已很不容易了。”

說著,她又認真地勸起四清來。她叫他再回學校去補習,說什麼也要把英語搞上去,隻要能及格,甚至隻要考五十分,上大學就沒問題了。而她認為,以他的天分,隻要努力搞半年,是完全可以達到的。她說得很認真,很懇切,像慈祥的媽媽對待自己的孩子。但是小四清仍然執拗地搖了搖頭。

女教師急了:“為什麼,連大學也不想上了?”

“我家包了責任田。”

“我找過你們隊長,他說隊裏可以想辦法的。你媽媽也同意你繼續讀書。”

小四清還是搖了搖頭,低聲說:“不,我媽有病,她會累死的!”

誰也不說話了。車廂裏是喧鬧的,但我卻覺得,我們這個小小的角落裏,現在顯得特別的安靜。小四清終於耐不住這叫人感到壓抑的氣氛,抬頭看看他的老師,朗聲地說:

“陳老師,我想過的,想了很久很久了。在屋裏,我是老大。我要讀書,妹妹也要讀書,到頭來,一個都讀不好,白苦了媽媽。我不讀了,我做工,讓妹妹一個人讀,盡心盡意地讀。妹妹比我聰明,記性又好。前天她還寫信來,她這一學期期考,英語考了九十一分。她將來一定能考上大學的。”

我的心一抖,像有一股溫水在我心裏浸潤開來。我抬頭看看,對麵的女教師把頭扭向窗外,眼裏含滿了晶瑩的淚水,她使勁不讓它溢出來。

列車減速了,擴音器裏預報了站名,快到新化了。四清站起來整理行李。一床藍印花布被子,一個洗得幹淨的黃挎包,大概是他讀書用的,已經有些破舊了,裝得滿滿的,從行李架上拿下來時,什麼東西掉了出來。我忙拾起來,是一個漂亮的文具盒。他接過去,用衣袖揩了揩,笑笑,說:

“妹妹他們班上很多人都有了,我也給她買一個,最好的,別讓人覺得我們家是困難戶。唉,真貴,三元二!”

三元二,剛好是他兩天的工價,多少次一百二十斤的重負啊!

女教師木然地站起來,眼裏依然有晶瑩的淚光。她喃喃地說著,像對四清,像自語:“我得找教育局,還要找你們公社!”

車停了,熊四清用那根又粗又長的椆木扁擔挑了行李,尾隨著他的老師,走下車去。在月台上,他朝我揮揮手,齜著雪白的虎牙笑了笑,轉身走了。我久久地看著他的背影。晨霧散了,初升的太陽照在他身上,他像一棵還沒有長成的小樹。那根粗大的椆木扁擔,壓在他還沒有充分發育的身軀上,實在有點不相稱,但他腰板挺得筆直,步子邁得很大,充滿了自信。

我真想下車去看看,看看久違的故鄉,看看那個我曾生活過的山村,看看四清的媽媽和妹妹,還有那位女教師的學校。但是,這一次不行了,我還有任務,前麵的路還長哩。我隻能在心裏為他們祝福了。

1983.6改於鄭州旅次

買傘

天藍得像剛用水洗過似的,暖融融的陽光照耀著寬闊、清潔的大街,滿街上清脆的單車鈴聲,匆匆來去的人流,愉快的歡聲笑語,使人覺得滿城的人都正忙著辦喜事似的。老田師傅一下車,就感到這個兩年不來的江南小城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在招待所安頓好後,看看離吃晚飯的時間還差兩個多小時,老田便信步走了出來。采購員生活使老田熟悉了這個江南小城,熟悉了這裏的大街小巷,也熟悉了這個小城裏的許多人,比如招待所的許多服務員,他聯係工作的機械廠的一些工人和幹部。但是兩年前,嗯,也許還多一點,那一次,當他離開這個小城的時候,心裏卻留下了一團濃濃的陰影,甚至使他這次重來前還認真地猶豫了一陣。

出招待所往右拐,不很遠就是一個很大的宣傳櫥窗。水磨石基座,明晃晃的玻璃,是個吸引人的地方。但是,那時候裏頭貼的盡是些說儒法鬥爭的文章,每天出門,老田隔老遠就看到這一塊塊的白紙黑字,常常聯想起家鄉的那種大膏藥。有一回偶然出了套連環畫,把個武則天說得比共產黨還好。沒看完,老田師傅吐了一口唾沫,悻悻地走了。而今這櫥窗,真正是五光十色,琳琅滿目,有五屆人大的新聞照片,有批“四人幫”的彩色漫畫,還有這個縣各行各業先進生產者的照片,一個個佩著大紅花,喜氣洋洋地笑著,好高興啊!他一個一個地看下去,希望在這裏看到一兩個熟悉的麵孔,於是,他慢悠悠地端詳著,一張,二張,三張……突然,他怔住了,兩道濃濃的眉毛結成了一個死疙瘩,一雙眼睛死死盯住一個姑娘的照片。這是她?他不相信,可這眉眼,這嘴角下的那顆小痣,腮幫上那個淺淺的酒窩,老田記得可深啦。他呼吸都有些粗起來。怎麼搞的,她能當先進生產者?還放一張那麼大的照片,叫人都來看,都來向她學習,可能嗎?

老田邁著蹣跚的步子離開了宣傳櫥窗,他不願再看下去了,信步在大街上走著。陽光還是那麼燦爛,暖暖的風,輕輕地吹拂著路邊剛剛抽出鵝黃色嫩芽的柳枝,也輕輕地撫摸著老田師傅滿是皺紋的臉,像是代表這個城裏的人們向他表示歉意,表示撫慰。也許,真不該選這丫頭作模範。

老田是有氣啊!兩年多前,就是這個模樣挺漂亮的姑娘把我們老田氣得半死。那時,這小城可亂了,那天又下著雨,一地的甘蔗渣和黑泥漿,髒得叫人沒法下腳。料峭的西北風刮得叫人直打哆嗦。老田從機械廠出來,慪了一肚子氣——他們在這個廠訂了一批銼刀,據合同早應交貨了,老田這是第三次來催,但供銷科長還是向他攤了攤手,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沒辦法,隻好“開路”,誰想到半路上又遇上了一場淋頭雨,看看需要買把傘了。誰叫這是江南,又在二月呢?他想起小時候跟著私塾老師搖頭晃腦念的那些個寫江南春雨的詩,禁不住苦笑著搖搖頭:這些詩人大概都沒有當過采購員,要不叫他們來試試,梅雨?黴雨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