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輯 往事(1)(1 / 3)

有人說,生活常常像一個大迷宮;你東跑西顛,勞神費力,鬧騰了半天,睜眼一看,又到了原來的地方。這不,眼下遲永年就呆在他四十多年前呆過的辦公室裏,隻是當年的行政科如今改成副市長辦公室了,三屜小辦公桌換成了水曲柳桌麵的大寫字台——他成為這張寫字台的主人已整整三天了。

三天了,都幹了些什麼?三天開了六個會:計劃生育問題,大男大女問題……沒有一個不是十分重要而又緊迫的。這一下午爭了個你死我活,展覽館的歸屬問題還沒有定下來。王市長怎麼說的?明天上午接著開,原班人馬,一個不缺;遲永年當然還得去。可他去幹什麼?看他們吵架,看他們爭一個唾沫橫飛、臉紅脖子粗麼?熟悉熟悉情況。有必要熟悉這些情況?三天前剛在這張寫字台前坐下時想過的那個問題又冒了出來:這步棋隻怕是走錯了,放著輕車熟路的專業不幹,來當這個招風現眼的副市長!是這塊材料麼?過年就是五十歲的人了,知命之年啦,怎麼老王一鼓動就熱血沸騰起來了呢?真是,三天了,照他眼前這勁頭,一棟樓的設計草圖就出來了,那多實在,一筆下去,就是一堵牆,一根柱子……是不是應當找老王談談——真應當感謝老王:提前二十分鍾散會,使他終於能有機會靜下來好好想一想。

好安靜啊。這地方比起他在城建局那一天到晚響著嘈雜的人聲、刺耳的汽車喇叭聲的辦公室來,真有天壤之別。五十年代早期的一些建築物隔音性能就是好,隻是牆太厚,顯得笨重,又費材料,肯定造價高,好在那時候材料便宜。瞧這門、這窗,三十好幾年了,嚴絲合縫,一點沒變形,這木頭不僅材質好,肯定還是經過嚴格處理的……他用一個建築師挑剔的眼光,轉著圈朝四麵打量時,目光在靠陽台的落地窗邊停住了:一個人!一個五十幾歲的女人,正蹲在那裏擦玻璃,默默地,一片一片,擦得那麼認真,那麼仔細,常常伸出指甲剔玻璃上那不易擦幹淨的一些小疵點。她的神情是那樣專注,仿佛這世界上除了這幾塊玻璃,一切都不存在。她的粗糙多皺的臉上,泛著一絲淡淡的安詳的微笑,映著玻璃的反光,臉色顯得格外明朗。一個藝術家的傳世之作將要完成的時候,大概也隻能是這種神情了。可是,這是擦玻璃的時候嗎?離下班不到十分鍾了。這屋子以前好像都是上班前打掃的,每天上班時,水曲柳桌麵上還留著一種剛剛擦拭過的濕潤和清涼,叫他感到舒適和愉快。今天是怎麼回事,剛才怎麼沒有發現她?是自己沒有注意,還是她早在外邊陽台上了?剛才自己把門摔得那麼重,好像還歎過氣的。她發現了自己的失態嗎?

他像無意中讓人窺見了什麼隱私似的有些煩躁起來。他不願意去驚動這個上了年歲的女工,反正快要下班了,也做不成什麼事情。何況她的勞動,她勞動時的這種神聖的感情,都是應當受到尊重的。他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大概是憑著第六感覺,她已發現有人正在看她,也掉過頭來,兩道目光剛巧碰在一起。她的眉毛揚了揚,嘴唇也動了一下,像是要搭話的樣子。這都隻是一瞬間的事。她看見了他的不滿和冷漠,立即垂下了眼睛,臉上的笑容像是從來沒有出現過似地驟然消失了。她利索地收拾起抹布、掃把,拎起鐵皮水桶,一聲不響地走出去。她走得很快,腳步也很輕,沒有一點聲音,也沒有一絲慌亂,像大醫院裏那種訓練有素的老護士。到門口,她從容地放下水桶,騰出手來拉開門,走出去,再回過身來關門,像有些歉疚地又看了他一眼,倒讓遲永年有些過意不去起來。門終於關上了,門擦著門框,噝噝地響,活像一聲壓抑著的深沉的歎息。

遲永年已經無法再繼續剛才的思索。他看看表,站起來收拾書包。剛才那個清潔女工的身影還在眼前晃,那眉眼,那微笑,都像在哪裏見過似的。三十多年了,這樓裏應當還有些他熟悉的人的。她是麼?是誰?突然,一個名字像電光火石般在眼前一閃:任珍?珍大姐!真的是她麼?真的是她?

下班鈴聲像是秘書小周帶進來的。她告訴他,車在門口等著。他才想起來,還要去陪外賓吃飯,吃完飯還要同他們一起去看演出。他走出門來,不無懊喪地朝那個清潔女工離去的方向望了一眼,無可奈何地朝小車走去。

他終於證實了,那人就是任珍。昨天晚上在回家的車上向小周打聽來的。

“機關裏過去有個叫任珍的同誌,不知道還在不在?”

“在呀,下班前好像還上您辦公室去過。”

“嗬——”雖然早有準備,但他仍像叫火炙了一下似的,一個字脫口而出,悠長而又輕緩,像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很久很久,才慢慢地自語道:“都沒認出來。老啦,都老啦……”

機靈的小周發現了副市長情緒的變化,掉過頭來,忽閃著一雙睫毛很長的大眼睛問:

“您同她很熟麼?”

遲永年點點頭。

“聽說您三十年前就在咱們機關工作?”

遲永年沒有說話。他瞥了小周一眼,像沒有聽見她的問話似的,雙手抱在胸前,慢慢地合上了眼睛。他知道,一個剛剛提拔上來的副市長,引人注目的程度不下於一個剛剛唱紅的歌星,一件小事,一個習慣動作,甚至一句口頭禪,都能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而在這種談論中,蒼蠅常常會變成大象的。據說,關於遲副市長,已經有一些真實的和虛構的或者虛實結合的故事在不脛而走了。真叫人哭笑不得。

汽車一直把他送到家裏。他幾乎一夜沒有合眼。打從小周證實了那人就是任珍那陣起,他就恨不得給自己扇兩個耳光。你怎麼能認不出來呢?都三十多年了。三十多年怎麼的?人老了。老了怎麼的?珍大姐不是把你認出來了麼?她有思想準備,她準早聽說了副市長叫遲永年。你不是也有思想準備嗎:你知道這裏有個茶爐工叫任珍,早幾年剛回市裏時,你還來這裏打聽過她的。那時她沒回來,還在鄉下,等著落實政策。可你應當知道她會回來的,一回機關你就應當去看她。怨忙,怨開會,三天開了六個會,但總還不至於連一隙兒空閑也沒有吧?他記起她那眼神,亮得像一苗火焰,還有那揚起的眉,咧開的嘴。她是要同自己說話哩。三十多年了,該有多少話說啊!準是讓自己那不快的、冷漠的眼神給嗆住了。唉,珍大姐,她會怎麼想呢?她也會說“為人莫做官,做官一樣官”麼?不會的,珍大姐不會這麼俗氣。

是的,她應當了解他。他們認識已經有三十多年了,那麼早,那麼久。那時,他才十七歲,剛參加工作,在行政科當公務員。

人都說年輕時的事記得真。可不,一幕幕像電影似的留在眼前,每一個細節都這樣清晰。那天他去打開水,把水瓶放好,剛要擰龍頭,就聽見有人招呼他,聲音清脆,響亮,唱歌一樣的好聽:“你等等,剛對了涼水,還沒開哩。”

他扭頭一看,一個姑娘正抱膝坐在牆角落裏,向他甜甜地笑著,細細長長的眉毛,眉眼彎彎的,顯得秀氣,討人喜歡。

“我是新來的,叫任珍。老田師傅調傳達室去了。”

“哦。”他輕輕應了一聲,抬眼打量了一下屋子,怪不得這茶爐房今日清爽多了,銅茶爐擦得錚亮,透出好看的紫紅色來。往日滿是煤灰水漬的地板也認真掃過,顯得一塵不染。

“水還要一會才開,你先坐坐。”她又說話了,拍拍旁邊的一條小板凳,“我認得你的,你叫遲永年,他們都叫你小遲,對不?”

“你怎麼知道?”

“不告訴你。”

她紅著臉笑笑,遞給他一把南瓜子。這瓜子真好,黃澄澄的,又壯實,又整齊,他連嗑了幾粒,不由得讚歎說:“真香!”

她笑了,說:“你吃吧,多著哩!”

她指了指茶爐頂上,果然滿滿地焙了一層南瓜子,怪不得遠遠地就聞到一股甜絲絲的香味。

一會,她從旁邊的小屋裏拿出來一塊刨光的小木板,一支毛筆,說:“求你給我寫幾個字,一麵寫‘沒開’,一麵寫‘開了’,掛到茶爐上,我要不在,大家也明白。”

遲永年笑了,在木板上寫了“已開”、“未開”幾個字,並告訴她,這同她說的一個意思。

任珍臉紅了,認真地問:“都一個意思,都是四個字,怎麼不照我說的寫?”

這一下把遲永年難住了,想了半天,才說:“大家都這樣寫,大概是書本規定的。”

她輕輕“哦”了一聲,秀長的眼睛裏透出一絲淡淡的憂鬱來。後來他才知道,她比他大兩歲,從小在地主家做丫頭,認識的幾個字還是跟土改工作隊的大姐們學的。

過了不久,機關成立團支部,任珍當選為支部委員。那時候的年輕人多單純啊。白天各人忙各人的工作;晚上,除了開會、過組織生活,大家常聚在一起。冷天就在任珍那間茶爐房的小屋裏,又幹淨,又暖和;熱天,就在茶爐房外麵的葡萄架下,一邊嗑著南瓜子,一邊天南海北地扯談。多麼難忘的夏夜啊,大家常常望著滿天的星鬥,望著一彎新月邊纏綿留連的幾朵雲彩,默默地想著心思,任螢火蟲在身前身後閃爍。偶爾有一顆流星飄過頭頂,在天幕上劃出一道好看的弧線,然後消逝在遙遠的天際,這時,任珍常常會發出一聲輕輕的歎息:“又一個人歿了。”她有時也告訴遲永年,老輩人說的,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丁。遲永年批評她唯心主義,她總是羞澀地笑笑,不再言語。

任珍人勤快,常給年輕的同事們洗衣服。遲永年的洗漿縫補,更是全由她包了。每到星期天,一洗兩大盆。遲永年倒也好,不會洗,常在一邊陪著,瞅空子幫幫忙,打打下手。那時機關裏還沒有自來水,用水要用吊桶從井裏打,是個費力氣的事,遲永年也全包了。水不用經常打,閑空時就站在一邊,陪她說說話。任珍認字不多,看不來書報,遲永年就常常給她說一些書上報上看來的新鮮事,常把她逗得格格地笑。

後來,機關裏辦開了舞會,遲永年成了積極分子,也動員任珍去。她總說:“我笨,學不會。”有一回,她獨自偷偷跑去看了一回,沒三分鍾就跑了,跑出去半裏地,臉上還火燒火辣的,心還在怦怦地跳。第二天,遲永年知道了高興地問她:“你去看跳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