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講 《盤絲洞》(3 / 3)

第一個故事中的“女兒國”是有其現實原型的,例如封建社會裏的宮廷和貴族,集中了大量沒有配偶的女性,她們的人性本能的要求和心理上的不平衡,在《盤》劇裏得到了生動形象的反映。《西遊記》裏寫得比較簡單:“女兒國”的國王聽說來了相貌不錯的唐三藏非常高興,她對眾文武說:“寡人夜來夢見金屏生彩豔,玉鏡展光明,乃是今日之喜兆也。”這是一種慣用的老套子——“夢為先兆”,沒什麼心理學的意義。而在《盤》劇裏對此做了深入的處理,增添了一個情節,表演女兒國王見到了一幅青年武士的畫像引起的一段潛意識的活動——“幻覺”或“白日夢”的“幽會”。恰好此時來了唐三藏,於是女兒國王立即把燃熾正旺的欲情轉移到唐僧的身上,增加了戲劇性的效果。在《西遊記》裏,寫吃喜酒的會親宴會的內容也比較簡單,一個是描寫女兒國王倚偎唐三藏的性欲表現,另一個是寫豬八戒的食欲表現,這也是《西遊記》中多次重複的老套子。《盤》劇中把這段內容改為妖精們變成的女兒國君臣迷惑八戒的歌舞場麵,並且是具有鮮明的民族色彩的新疆舞蹈與音樂,既符合當時的地理環境,也增添了京劇舞台上的新的藝術形式和歡樂氣氛。

第二個故事原來是寫蠍子精在女兒國王與唐僧徒弟們送行時,趁亂攝走唐僧,到毒敵山琵琶洞誘逼成親。悟空和八戒都敵不過蠍子尾上的毒鉤,經觀世音菩薩指點,請來一隻大公雞——“昴日星官”,一聲嗚叫即征服了妖精,救出了唐僧。在《盤》劇裏,增加了妖精搶唐僧的難度,也增加了征服妖精的難度,這樣就豐富了劇的內容和情節。《西遊記》裏的諸多妖精,都是在煞費苦心地避開了孫悟空的時候才能搶劫唐僧,很難想象就在火眼金睛的眼皮底下直接搶走,並且連一個跟頭10萬8千裏的孫行者也追不上。《盤》劇裏表演妖精多次變化偽裝女兒國王不成功,最後眾妖用替換魂靈的辦法,占據了女兒國君臣的軀體去迷惑唐僧師徒,趁悟空不在時搶走了唐僧。在征服妖精時,不僅請來公雞大仙,還有許多小猴子,與眾妖魔數場大戰,充分展示了京劇裏的高水平大規模的武打場麵和雜技功夫。

在原著裏,孫悟空兩次入洞都是變成一隻蜜蜂去打探消息的,而在《盤》劇裏,則是變成小妖精。一來,在舞台上很難表演小昆蟲的行動,觀眾也看不清,比不得影視可以用特技或特寫鏡頭。二來,變成妖精後,戲也可以多些,在《盤》劇裏,悟空變成小妖女,混入眾妖女群中一起活動,最後又將自己變成唐僧與妖精周旋,同時將唐僧變成妖女得以脫逃。在小說的其它故事裏,唐僧曾被妖精變成老虎,但從未被悟空變化過。《盤》劇裏的創舉使得情節更為生動,表演也更複雜化了。穩重虔誠的唐僧還要不時露出一付惟妙惟肖的猴相,這種矛盾性格的交替表演使觀眾大為開心和興奮,因為這種表演構成一種心理上的強烈刺激。在電視連續劇《西遊記》裏,曾有孫悟空變成被豬八戒追求的媳婦的鏡頭,俊俏的坤角不時地露出猴相也使人傾倒叫絕,因為那是美與醜的互相變化,但是少女是活潑的,猴子也是活潑的,至少在這點上還有同一性。而唐長老與孫猴子實在是截然相反的風度,反差太大,因而表演的難度更大,矛盾的刺激強度也更大,其藝術效果和心理反應也更大。在小說裏,妖精的預謀和跟蹤是暗寫的,隻是在妖精請唐僧吃饃時點出。文中寫的是:“那女妖道‘你出家人不敢破葷,怎麼前日在子母河邊吃水高,今日好吃鄧沙餡?,,’說明女妖早已跟蹤唐僧一行了。而在《盤》劇裏,妖精們的準備工作和窺探活動早已明白演出。這表明劫奪唐僧是項“係統工程”,經過了周密的策劃與幾經周折後才得以實現。這種複雜曲折的情節很符合現代觀眾的心理需求。有些傳統京劇內容簡單,情節平淡,又因為那是程式化的重複表演,觀眾很少能從劇情中獲得心理上的滿足。主要是通過戲劇的表演形式方麵,即從唱念做打中去獲取美感。《盤》劇增加了戲劇的內容與情節,不僅可以提高觀眾的興趣和吸引其注意而且可以為表演形式提供更多更密集地呈現機會和場合。

第三個故事是寫唐僧誤入盤絲洞,自投羅網後被他的徒弟們救出。在小說中,主要的情節——唐僧受難和被解救的過程都很簡單,其中穿插的一些情節不僅不顯得凶險,反而有相當程度的浪漫詩意,與其它的幾十個故事有很大的不同,詩情畫意是本故事的最大特色,首先是唐長老在春光明媚的春天,忽然要自己去化齋,見到4個做針線的美女不僅不回避,反而“帶了幾分不是,趨步上橋”,觀看旁邊3個女子踢球多時,接著是一大段韻語,描述了自漢、唐、宋以來蹴鞠(踢球)的30來個踢球的身段和招數。還有一首形容踢球女子美姿的詩,沒有一點妖邪之氣的暗示。如果說有暗示,那就是唐長老的潛意識裏的一點春情。隨後是唐僧竟然隻身隨7個美女進屋後被困。進一步是更為浪漫的描述~一悟空偷看7個美女洗澡,化作老鷹抓去她們的衣服,使她們“動不得身,出不了水”。然後是豬八戒去濯垢泉,化成鯰魚精與妖精們_同洗浴。悟空與八戒放著師父不去救,先和這幾個女妖嬉耍,正是潛意識裏的一片春情的明顯流露。

書中對7個女妖的描寫也不像是妖精。首先她們並非預謀等待唐僧,而是如同天真的人間少女一般做針線和踢球。其次是“土地老兒”介紹她們一天要洗3次澡,並且這處濯垢泉原是上方七仙姑的浴池,平白地就讓給了女妖,不與爭競,說明她們的行為並無大惡,以至得到七仙姑的讚許或好感。再者是女妖們去洗澡的路上還采花鬥草,與村女一般天真。最後是她們在戰鬥時不露凶相,不用兵器殺人,隻放出絲繩在短時間內將洞府保護起來或困住對手,隨後收絲繩而去,並不傷害對方。並且處處描寫她們的美姿與害羞之情。隻有兩三處寫其請唐僧吃人肉和捆起唐僧並準備吃他,但是筆墨不多。

京劇《盤絲洞》在解放前就上演過,在內容方麵也有與小說《西遊記》裏不同的地方,但是其變動不如上海京劇院編演的《盤》劇這樣大。上海的《盤》劇把上述3個故事綜合在一起。它把第二個故事裏的女妖蠍子精改為盤絲洞中的一個男妖,7個女妖蜘蛛精隻剩下一個為首的,其餘6個改為3個男妖——毒蛇精、蝙蝠精和蛤蟆精,可能是因為7個女妖精再加上女兒國君臣,戲中旦角太多,改成男妖還可以增加盤絲洞中妖群的凶惡氣氛,以及武打中的陽剛之氣。

小說裏蠍子精對唐僧的誘逼,在劇中改成由蜘蛛精借女國王之軀來進行。這樣當然更容易迷惑唐僧。但是此時的唐僧已是偽裝的悟空,不可能落入妖精的圈套。如果是真唐僧則有可能被迷惑而失足,因為劇中演真唐僧被真女國王勸誘時有過動搖的表情,這也很符合情理,小說中寫唐僧肉眼凡胎,不辨真偽,處處膽戰心驚地怕死,又處處地流露出同情之心,多次上當受騙,為什麼不能有犯錯誤失足的行為?!

小說中把唐僧拒絕色情的誘惑絕對化了,並以此作為他能否被徒弟們保護去取經的唯一前提與先決條件。多次描寫唐僧被妖精擒拿後,他的徒弟要先了解唐僧是否已經失身破了元陽,如果已失身,就不再保他去西天,在這點上徒弟們的態度是非常嚴格的。盡管豬八戒不僅曾經娶過高老莊的媳婦,一路上又不停地追求風流韻事,對八戒來說這並不影響他終成正果。對於色情的限製,唐僧受到的苛求勝過封建社會對婦女守節的規定。《盤》劇的改編沒有突破這個禁區,但是做了妥善合理的安排,避開了這個問題,這是編導的高明之處。

《盤》劇的綜合取舍中,有個很大的矛盾:小說中《盤絲洞》的故事情節已經保留不多,為什麼還要取名《盤絲洞》?從內容看更多的是“女兒國”和蠍子精的“琵琶洞”中之事。很可能是因為過去演過《盤絲洞》,劇名為人們所熟悉,又是多年禁演劇目,更容易引起人們的注意和興趣。再有就是盤絲洞的象征性強——象征七情六欲對事業的幹擾與妨礙,有一定的哲理性。再有就是盤絲洞的特殊背景——一麵大蜘蛛網的舞台效果強烈。在這麵大網上禁錮著悟空失去的閃閃發光的金箍棒就更為醒目,在蜘蛛精的腰部還有一顆閃閃發光的寶珠。這顆大寶珠是妖精的命根子,很像是《紅樓夢》中賈寶玉頸下掛的寶玉。這樣的安排,就可能調動起觀眾的許多聯想和想象。使得劇的內容豐富,暗示和象征很多,讓人們不致於一目了然,即使是重複多次觀看,還會有新的發現和體會。從情節上增加其耐看性與耐重複性,這也是《盤》劇的一大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