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講 《打漁殺家》(3 / 3)

至此,看來是必須真正地叫門了。教師爺突然一變剛才的傻相,擺出一副“行家”的姿態,他不僅要叫門還吹噓要教徒弟們學叫門的本事:“那麼咱們脫了衣裳瞧著點兒!學會了都是能耐本事,瞧著,叫門得有個架子。”同時擺出左衝拳,右抱拳,左腿弓步,右腿箭步的姿勢。又說:“這叫‘攔門式’兒,肖恩不出來便罷,他要是出來,上頭一拳底下一腳,他就得躺下。”教師爺不但會“叫門”,而且還會在叫門時暗算、偷襲,他又胡謅說:“這叫做金風未動蟬先覺,暗算無常死不知,”接著大叫一聲,“呔J肖恩哪!”喊叫之後又膽怯地兩腿發抖。這段表演相當精采,表明到了沒有退路必須硬著頭皮上時,教師爺不但有他的“專業技術”,還會口出狂言,虛張聲勢,製造出他很有本領和很嚇人的氣氛;可是麵對著梁山的英雄,他又嚇得發抖。這個場麵是既緊張又輕鬆,既嚇人又可笑的。

肖恩開門,教師爺被摔倒在地。他爬起來假裝地尋找和詢問:“誰扔的西瓜皮滑了我一個大跟鬥!”徒弟們說:“肖恩出來啦!”教師爺轉身一看肖恩說:“哎喲!原來是個糟老頭子。”擺出輕視不在乎的樣子。肖恩諷刺地客氣了一句:“原來是丁府上的教師爺。”他卻趁機擺架子占便宜,傲慢地說:“罷啦!”當他伸出的左手被肖恩打了一下,他不堪一擊,害怕地叫道:“這老頭子有兩下子,你們可得留點神!”肖恩問他們:“做什麼來了?”他回答說:“給您請安來啦!給您問好來啦!跟您要漁稅銀子來啦!”咄咄逼人地諷刺挖苦肖恩。當肖恩回答沒有銀子時,他拿出捉拿犯人的鎖鏈問肖恩:“你認識這個不認識?”肖恩說:“啊!朝廷的王法。”他說:“什麼朝廷的王法,這是你姥姥怕你活不長,給你打的百家鎖。”這兩段對話表明教師爺蠻橫不講理。鎖鏈是公差逮捕犯人的工具,代表“王法”——君王的法律,肖恩明確地指出了這一點,他不是公差,根本無權逮捕人,當然也不該使用這個工具。可是這些“地頭蛇”無法無天,以為天高皇帝遠,隨意使用代表王法的工具,足見他們何等猖狂地依靠地方官府仗勢欺人。所以才會說出了這種拿王法打哈哈的“俏皮話”。結果是他不僅沒有強行鎖住肖恩,反而被肖恩把鏈子套在他自己的脖子上,幾個徒弟拉了就走,搞得他狼狽不堪,罵那幾個徒弟是“飯桶”,又說:“跟他動硬的不成,還得來軟的。”在一串假笑之後說道:“肖老頭哇,這要按理呀,把你鎖上一走,去見我們員外爺,我們爺們兒交差沒事啦,話雖是這麼說呀,你這個歲數,你這個年紀兒,在這江邊混了不是一年半年啦,真把您鎖上那夠多麼的不好看哪,我們爺兒幾個也是上命差遣,概不由己,沒法子,這麼辦,您跟我們辛苦一趟,見了員外爺,這漁稅銀子要不要在他,給不給在您,我們爺兒幾個交差沒事了,您說這個主意怎麼樣?”這是一大段想自圓其說找台階下,厚顏無恥的廢話,還夾雜著花言巧語的哄騙,妄想對方會像一般的老實百姓那樣上當。也可以看出他們前倨後恭、無可奈何的尷尬。肖恩軟硬全不吃。最後教師爺說:“今幾個教師爺帶的人多,我略兒要講打?”這是威脅!也是最後一招。肖恩卻說:“哎呀!老漢幼年間聽說打架,猶如小孩子穿新鞋過新年一般,如今老了,我打不動了!”肖恩看出這是幾個草包。故意要耍弄消遣他們一下。當然肖恩是年老了,對打架也沒有興趣了,但是說“打不動了”卻是假的,要打敗他們這幾個還是不在話下的。教師爺聽後說:“你說什麼?!你幼年間聽說打架如同小孩子穿新鞋盼新年的一般,教師爺我聽說打架,好比那耗子要舔貓的鼻梁骨,我曙兒要作死!”這又是生活裏非常生動的“歇後語”,是醜角特有的滑稽、荒唐和自我醜化的泄氣話。上麵引的這部分對話,人們可以看出,這位教師爺是個賣江湖混飯吃的市儈,相當滑頭,又傻又奸,既世故又思維混亂。他的胡說八道為觀眾提供了大量的笑料!

當這群打手與肖恩打架的時候,肖恩每唱一句,他都接著說下句,也都是令人又可氣又好笑的“藝術語言”。這部分的對話在前麵已具體引用分析過,這裏不再講了。

肖恩打跑了4個徒弟,卻攔下了他。他左跑右跑不能脫身,就乖乖地跪下來,口裏說著自我解嘲的對觀眾而言的獨白:“這您倒別笑話,一個人走單了,誰都有這時候!”然後對肖恩說:“徒弟們我全打發走了,我也要回去啦!咱爺兒倆改天見吧!”站起來要走。這種又投降求饒又自我解嘲,企圖輕鬆地滑過去的無賴舉動,肖恩哪能輕易放過,問他:“你是丁府的教師爺?”他說:“哎喲!您別罵人嘍。”肖恩:“定是有些本領!”他道:“無非是馬勺上的蒼蠅——混飯兒吃!”肖恩:“今日閑暇無事,我要領教領教哇!”他說:“您領教什麼呀?我什麼也不會,您讓我過去得啦!”這段對話可以看出教師爺心中非常清楚,回答非常準確,說的都是實話實情,一點也不傻不渾,隻求趕快逃走。不到三分鍾的時間內,要進行這樣一連串的表演,把教師爺走投無路的複雜心情非常集中高速地呈現了出來。

當教師爺看到溜走無望,必須留下來要過肖恩這一關時,他又打起精神來馬上換了一付麵孔吹牛說大話。他說:“怎麼著,你真要領教嗎?告訴你說,不會個‘三腳毛兒,、‘四門鬥兒,的,也不敢出來當教師爺,我練過大十八般武藝,小十八般兵刃,拳腳式兒、軟硬的真功夫……,”又說,“大十八般武藝,練的是刀槍劍戟……這也無非是味兒事!”接著又說:“小十八般兵刃,練的是:‘護手鉤’、‘雙手帶’……這也算不了什麼!”最後又說了一套:“還有點軟硬的真功夫,上練‘油錘貫頂’、下練‘鐵襠,、c鐵布衫,……內練一口氣,外練筋骨皮,皮裏抽肉,肉裏抽筋,紅白痢疾,我跑肚拉稀……”前麵說得天花亂墜,振振有詞,到了後邊就是自我醜化地胡說八道了,這幾段報兵器名的念白很有特色,用來表演醜行演員“念白”上的功力,當年葉盛章“數兵器”這段,表演得非常精采。教師爺接著說:“淨說不算,給你練兩手瞧瞧(欲練又止)我這玩藝敬的是行家……(欲練又止)肖恩哪,我要在這兒畫一個圈兒,在圈兒裏打50個飛腳……在座諸位,算您來著啦!……咳!您瞧這手兒(擺出騎馬蹲襠式,兩臂平伸,上下晃動著)……這叫‘扁擔’,……你瞧這個(一轉身,仍然平伸雙臂,上下晃動),這叫‘擔扁,。”這段念白對教師爺的隻能說,不能練的弱點,做了誇張的表演。肖恩仍然說:“不好。”他說:“得啦!二大爺!這就是看家的啦!你隻當我是個‘屁’,把我放了得啦!”這句話有點粗俗不雅,卻是把教師爺的“賤”演絕了。接著表演肖恩打教師爺三拳。他挨這三拳時又出了不少洋相。最後是肖桂英用“打砸”——“枷棍”把他打跑了。

從上述教師爺這個角色的表演來看,有一個問題值得探討,即為什麼在這出英雄反霸的戲中,如此突出表演這樣一個小醜?可以從3個層麵上來分析這個教師爺形象的意義。

第一,從表演藝術形象來看,觀眾愛看喜劇人物,他的道白同說相聲差不多,妙語連珠;他的行動中,洋相、醜態百出,他的形象已經漫畫化。由於這種人物戲劇性很強,表演起來容易生動、活躍和豐滿。《打》劇是個悲劇,發生的事情是不愉快的,甚至是相當壓抑與殘酷的,是英雄“受氣一挨打——殺人”的坎坷經曆三部曲。而教師爺受窘卻是個愉快的插曲。

第二,從感情上來看,人們最痛恨的是直接壓迫傷害他們的統治者的爪牙、鷹犬。舊社會梨園行的演員也身受其害,最了解這些走狗的醜惡靈魂,因此演員及觀眾愛演愛看這種壞蛋受挫的戲。通過演戲充分揭露其惡行,觀眾對壞人挨整感到痛快解氣。

第三,從深層的變態心理來看,教師爺這種人身上充滿矛盾,他們既壓迫傷害人,也是受奴役的,甚至是“奴下奴”,他們要執行特殊的任務,有時是相當困難和危險的,他們要應付的環境最為複雜。因此他們的靈魂會受到極大的扭曲,心理上會有明顯的變態。《西線無戰事》裏的“好兵帥克”,卓別林電影裏的流浪漢“夏洛克”,魯迅筆下的“阿Q”等都是心理受到傷害扭曲的小人物。他們本質善良,性格上有弱點和毛病,常常出洋相,引人發笑。他們雖是小人物,又是偉大的文學作品中的典型人物。教師爺這種高級打手不可愛,不被別人同情,因為他們欺壓百姓。但是《打漁殺家>中的這個教師爺很特別:他從一開始就是硬著頭皮去肖恩家的,心裏一直害怕,他沒有占一點便宜而是處處吃虧又無可奈何,有時甚至是被逼得顛三倒四地胡說八道。他的行為表現是令人又可氣又可笑的。這個教師爺還不屬於那些非常厲害的“鷹犬”,而是無能的,魯迅筆下的“乏走狗”範圍中的典型人物,也有其“可憐”的一麵。五、《打漁殺家》中的唱

戲曲表演之中,“唱”是很重要的。重在它的藝術性。因為生活之中,如果一個人“說一段唱一段”,就會被認為是“瘋子”,但是在藝術表演中出現,那正是審美欣賞的重點。在《打漁殺家》這出戲中,著名老生演員馬連良的演唱很有特色。

第二場一開始,肖桂英幕內一句[導板],很是激蕩悠揚,一下子就掀起一個高潮。鑼鼓打出“崩、登、倉”後,留出一片空白,然後肖恩一聲“得”,跟著是一聲短鑼切住,再喊道:“開船哪!”這兩嗓子在強度和時間上都控製適當,既顯出是武藝高強的英雄,又表現了老年的特點,恰當地呈現了一位“老英雄”的聲勢。後麵是輕輕的連續一串美妙的水音鑼聲,讓人感到這是漁船在水麵上破浪前進。劇中人肖恩年事已高,而演員馬連良先生本人中年以後調門較早年也已降低,於是在把早年唱的“桂英兒掌穩舵父把網撒”一句改唱的“藏起篷索父把網撤”時,“網撒”二字用較低的音唱,變高亢為深厚雄沉,“網”字唱得舒展、逶迤,“撒”字雄渾有力。拉網時,發出了表現年老乏力及音樂性很強的“唔……”哼聲。在“年紀衰邁氣力不佳”一句中,“邁”字用後裝飾音,“力”字小休止,輕唱“不”字,“佳”字後不加“呃”字,接連不停頓地唱下來,低回飽滿,委婉動聽。同樣,把“猛抬頭見紅日墜落西斜”的翻高唱法也改為輕快流暢的“紅日不覺落西斜”。

第四場開始的唱段——“昨夜晚吃酒醉……”,馬連良把[西皮三眼]改為[西皮原板],節奏稍快,避免拖遝,而在整個唱段中,又根據詞義的情緒加以變化,有緊有慢。並且用一些“小休止”——停頓的變化來加強抑揚頓挫的節奏感,既產生了“巧”和“俏”的美感,又在旋律、板眼和落音方麵保持著傳統的風格。例如在“我本當不打魚……”兩句時,“當”字加了過渡音“7”顯得剛中有柔,並且為下麵接唱的“不”字張唇小爆發音作了襯托和鋪墊。也就是用了低、輕、柔、慢、綿的上齶音來襯托短、快、富彈性的爆破音。上句速度中等,而下句稍緊。主要緊在第一個字“怎”字上,隨後是一個明顯的停頓,正好亮出一板,並在板的後半拍過板唱“奈”字。

肖恩被官府責打後,在“亂錘”的伴奏下出場,幾句[散板]唱出了冤憤之情。其中適當巧妙運用短暫的停頓和聲調的變化來調節散漫的[散板],使之有鬆有緊,有散有聚,續斷相間。唱第一句:"惱恨那呂子秋為官不正”時,在聲調上壓低“為”字,在“官”字後短暫停頓,以突出後麵的“不正”二字。下一句:“仗勢力欺壓我貧窮的良民(嘞)。”唱“窮”字的餘音用渾厚低沉的鼻音反複而驟停,然後彈出短促的“的”字。“良民(嘞)”很強調戛然而止的清楚的虛字“嘞”,加強了“不正”和“良民”的涵義,充分表達了肖恩正直善良的人格。在“原被告他那裏一言不問”中,唱“言”字低迫、緩慢後休止,然後有力地崩發出“不問”二字,用這種唱的“力度”表示肖恩據理不服,蔑視狗官的激情。在“責打我四十板就叱出了頭門(嘞)”中,壓低“就”的音調,突出“叱”的翻高。後一句“無奈何咬牙關(呃)忙往家[哭頭]奔”中,唱“無”字用高調,“咬”字低調,“忙”字也是低調,在唱“奔”字時,先低後高再低下來,頓挫低旋,唱出了怨恨與不屈的心情。唱“家”字時用[哭頭],表示隻有到自己家裏才能訴說傾吐委屈。本段最後一句是“叫一聲桂英兒你快來開門(哪)”。回到家這裏是肖恩自己的天地,有自己唯一的親人——女兒,要趕快見到她,告訴她發生的這一切!這句唱中沒有大的高低抑揚頓挫,因為畢竟是到了家了,激烈衝突的心情暫時平靜下來了。(對這部分唱腔的欣賞及體會,可參看孟兆楨教授寫的《馬派(打漁殺家)賞析》,載於《京劇流派劇目薈萃》第五輯,P110~115。文化藝術出版社1991年版,並可結合對照有關的音像資料進行。)

總之,《打漁殺家》是一出有深度的,唱、念、做、打與生、旦、淨、醜俱全的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