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廷焯
唐五代詞,不可及處正在沉鬱。宋詞不盡沉鬱,然如子野、少遊、美成、白石、碧山、梅溪諸家,未有不沉鬱者。即東坡、方回、稼軒、夢窗、玉田等,似不必盡以沉鬱勝,然其佳處,亦未有不沉鬱者。詞中所貴,尚未可以知耶蘇、辛並稱,然兩人絕不相似。魄力之大,蘇不如辛。氣體之高,辛不逮蘇遠矣。東坡詞寓意高遠,運筆空靈,措語忠厚,其獨至處,美成、白石亦不能到。昔人謂東坡詞非正聲,此特拘於音調言之,而不究本原之所在。眼光如豆,不足與之辯也。
詞至東坡,一洗綺羅香澤之態,寄慨無端,別有天地。《水調歌頭》、《卜算子·雁》、《賀新涼》、《水龍吟》諸篇,尤為絕構。
太白之詩,東坡之詞,皆是異樣出色。隻是人不能學,烏得議其非正聲?
蔡伯世雲:“子瞻辭勝乎情,耆卿情勝乎辭,辭情相稱者,惟少遊而已。”此論陋極。東坡之詞,純以情勝,情之至者詞亦至。隻是情得其正,不似耆卿之喁喁兒女私情耳。論古人詞,不辨是非,不別邪正,妄為褒貶,吾不謂然。
東坡、少遊,皆是情餘於詞。耆卿乃辭餘於情。解人自辨之。
張綖雲:“少遊多婉約,子瞻多豪放,當以婉約為主。”此亦似是而非,不關痛癢語也。誠能本諸忠厚,而出以沉鬱,豪放亦可,婉約亦可,否則豪放嫌其粗魯,婉約又病其纖弱矣。
夢窗在南宋,自推大家。惟千古論夢窗者,多失之誣。尹惟曉雲:“求詞於吾宋,前有清真,後有夢窗,此非予之言,四海之公言也。”為此論者,不知置東坡、少遊、方回、白石等於何地?……張叔夏雲:“吳夢窗如七寶樓台,眩人眼目,拆碎下來,不成片段。”此論亦餘所未解。竊謂:七寶樓台拆碎不成片段,以詩而論,如太白《牛渚西江夜》一篇,卻合此境;詞惟東坡水調歌頭近之。
東坡詞豪宕感激,忠厚纏綿,後人學之,徒形粗魯。故東坡詞不能學,亦不必學。惟梅村高者,有與老坡神似處,可作此翁後勁。如《滿江紅》諸闋,頗為暗合。“鬆栝淩寒”、“滿目山川”、“沽酒南徐”三篇,尤見筆意。即閑情之作如《臨江仙·逢舊》結句雲:“姑蘇城外月黃昏,綠窗人去住,紅粉淚縱橫。”哀豔而超脫,直是坡仙化境。迦陵學蘇、辛,畢竟不似。
蓮子居詞話雲:“蘇之大,張之秀,柳之豔,秦之韻,周之圓融,南宋諸老,何以尚茲。”此論殊屬淺陋。謂北宋不讓南宋則可,而以秀豔等字尊北宋則不可。如徒曰“秀、豔、圓融”而已,則北宋豈但不及南宋,並不及金元矣。至以耆卿與蘇、張、周、秦並稱,而不數方回,亦為無識。又“秀”字目子野,“韻”字目少遊,“圓融”字目美成,皆屬不切。即以大字目東坡,豔字目耆卿,亦不甚確。大抵北宋之詞,周、秦兩家,皆極頓挫沉鬱之妙。而少遊托興尤深,美成規模較大,此周、秦之異同也。子野詞,於古雋中見深厚,東坡詞,則超然物外,別有天地。而江南賀老,寄興無端,變化莫測,亦豈出諸人下哉。此北宋之雋,南宋不能過也。若耆卿詞,不過長於言情,語多淒秀,尚不及晏小山,更何能超越方回,而與周、秦、蘇、張並峙千古也!
蓮子居詞話又雲:“蘇、辛並稱,辛之於蘇,亦猶詩中山穀之視東坡也。東坡之大,與白石之高,殆不可以學而至。”此論尚有可采。惟以“大”字目東坡,終不甚確。
東坡《西江月》雲:“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是夢。”追進一層,喚醒癡愚不少。
東坡《浣溪沙·遊蘄水清泉寺》雲:“誰道人生難再少,君看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唱黃雞。”愈悲鬱,愈豪放,愈忠厚。令我神往。
蘇辛詞,後人不能摹仿。南渡詞人,沿稼軒之後,慣作壯語,然皆非稼軒真麵目。迦陵力量,不減稼軒,而卒不能步武者,本原未厚也。後人更欲學之,恐又為迦陵竊笑矣。
或問比與興之別……若興則難言之矣。托喻不深,樹義不厚,不足以言興。深矣厚矣,而喻可專指,義可強附,亦不足以言興。所謂興者,意在筆先,神餘言外,極虛極活,極沉極鬱,若遠若近,可喻不可喻,反覆纏綿,都歸忠厚。求之兩宋,如東坡《水調歌頭》、《卜算子·雁》,白石《暗香》、《疏影》,碧山《眉嫵·新月》、《慶清朝·榴花》、《高陽台·殘雪庭除一篇》等篇,亦庶乎近之矣。
東坡心地光明磊落,忠愛根於性生,故詞極超曠,而意極和平。稼軒有吞吐八荒之概,而機會不來。正則可以為郭、李,為嶽、韓,變則即桓溫之流亞。故詞極豪雄,而意極悲鬱。蘇辛兩家,各自不同。後人無東坡胸襟,又無稼軒氣概,漫為規模,適形粗鄙耳。
人知東坡古詩古文,卓絕百代。不知東坡之詞,尤出詩文之右。蓋仿九品論字之例,東坡詩文縱列上品,亦不過為上之中下。七言古為東坡擅長,然於清絕之中雜以淺俗語,沉鬱處亦未能盡致。古文才氣縱橫而不免霸氣,總不及詞之超逸而忠厚也。若詞則幾為上之上矣。此老生平第一絕詣,惜所傳不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