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段立文

喜歡剝開一隻橘子後,看橘皮的汁液濺到鍵盤上星星點點,那時有味道留在食指上,仿佛幻覺。

又是一個喧鬧過後的冷清冬夜,窗外下了一天寒雨。我把自己浸泡在這種仿佛幻覺的香氣裏。9:00PM。我想起一座城市,它此刻應如撒了一層金粉一般浮誇至美豔。在那座城市的小小角落裏,在空寂下來的一個個房間裏,曾經喝酒唱歌的人,如今你們是在哪裏?

你看,不過一起走了五天。我還是想念你們。

到上海時正是下午兩三點鍾。虹橋站就像一個地下商城。地鐵擁擠,坐在我麵前的兩個上海女人身材微胖,五十歲上下,發絲深處已泛白,皮膚卻是很好的。她們指甲剪得短短的,塗嬌嫩的粉紅色蔻丹,右手中指佩戴鑲嵌大顆中國玉的金戒指。講外語一樣的上海話。

二號線靜安寺出口正是久光百貨大門。看到這個城市的第一眼,是南方冬天還十八度的天氣裏,下午溫暖陽光投射到對麵巨大玻璃幕牆上,驕傲地刺痛行人眼

眸。緊挨著是百樂門,它如一個長鏡頭,鏡頭裏百年前的燈紅酒綠看著百年後,異鄉人都待在原地,被震懾了所以無言以對。

繁華是這樣虛無。冷漠是真實到入骨的存在。

我聽不懂這裏的語言。我找不到約定的旅館。我扛著行李走在非常寬廣非常長的馬路上。上海姑娘穿米色長風衣和絲襪,她鮮紅嘴唇漆黑長發。意大利人開一輛去掉消音器的瑪莎拉蒂,加速衝過紅綠燈的瞬間製造出巨大噪聲,我那時感覺聲音也會像一條龍霸占了街區不離開。車子在人們的注目禮中飛走了,當然它快到沒時間在意人們的目光。在回頭時候看到靜安寺的金頂,跟整個大上海非常同步,金光閃閃。這真是寺廟嗎還是一個豪華版地鐵站?浮誇的究竟是神還是人?

百貨大樓和奢侈品專賣店都很高大,把狹小逼仄的居民區掩蓋。人們都可以住進商場櫥窗裏了對嗎?多麼粗糲的精致,卻陌生到可怕。魔都啊!

長時間坐車,進到旅店後已經頭痛不止。房間很小,空氣流通不暢,感到惡心,心跳異常幾乎窒息。今天晚上大概什麼都做不了了,不如出去走走。於是四點半,剛來到上海連公交車站在哪裏都不知道的姑娘,在樓下小商店買了一份上海地圖,決定去外灘。

五點不過是黃昏未央。太陽在的地方雲是橘黃色,一條直線上對麵方向卻是紫羅蘭色。黃浦江麵有風,帶出來的水汽中有微微的腥味。江水渾濁,隱隱的白鳥飛過。一瞬間天就黑了,堤岸上一盞盞地亮起燈。那一邊的高樓,玻璃幕牆一個比一個更叫囂。金茂大廈,旁邊啟瓶器一樣的建築,旁邊更高的未完工大樓。陸家嘴看起來很近,它和人間隔著的不過是一條江,可我不會遊泳。而這一邊幾十米之外的地方,殖民地時代的優秀曆史建築裏,門廳都安裝枝形水晶吊燈。安靜的櫥窗中,燈光暖暖顏色慢慢變幻。

然後離開就好了。

第一次進酒店時在樓梯上遇見喬木。大冬天裏她隻穿著綠色刺繡抹胸褂子,外罩黑色長風衣。朱紅色闊腿褲,天藍滾白邊淺口布鞋。背著黑色雙肩包,戴遮掉半張臉的墨鏡。頭發不長,隻到頸部,卻看起來不那麼幹燥,有些油膩膩的。她看見我,摘下墨鏡說,你好,我是喬木。

那時候她的臉是麵無表情的,並沒有擠出作為負責人的官方微笑。我覺得她一雙眼睛很黑很憂傷,連目光都是殘破的好像受了傷。

晃蕩回旅店,八點多點。喬木在二樓房間準備了火鍋,樓上樓下忙著喊人。我進到那個堆滿了酒瓶和飲料罐的小地方,除了床能站人的地方加上衛生間不過四平方米。屋子正中間擺了兩箱啤酒當桌子,一口小電鍋就在上麵咕嚕嚕的煮開水。喬木像小火車一樣的到各個房間瞎轉悠,不知在哪裏捧了四個毛巾回來把地麵鋪滿了於是大家就都席地而坐。這麼混亂的狀態。

女士優先坐床,我和一幫漢子坐到地上。臉麵很白淨的廣東小夥子比我矮一頭,他黑色的毛衣上有一圈大大的白色翻領,脫了鞋搶水煮蔬菜吃,笑得很開心。右手邊的男生也是廣東人,他眼睛小小的,個子不高,總是對身邊新人說你好。我記得他說了好幾遍你餓嗎夠得著嗎我夾菜給你吃,我記得不小心一擠他杯裏的底料撒到我旁邊了,於是他拿起毛巾就給我擦鞋。這家夥是待人很好的前輩,他叫黃明星。

當這個小房間裏坐了十二個人,而廣東小夥子就快坐到我鞋上了,我跟黃叔叔已經被擠到了角落裏,當我以為再往裏進人就要被活生生擠死了,有三個人就真的這麼活生生擠進來了。穿大紅色外套和牛仔褲的女生短發,有一點點自然卷,形象氣質都非常大哥。戴黑色鴨舌帽,左手食指上有一枚銀戒指。她讓我們叫她陳桶桶可實際上大哥叫彤彤。另一個女生是喬木把所有肉都留給的、讓我們吃了一晚上白水煮菜連麵條都沒有的罪魁禍首,之涵。她長得漂亮,一頭燙了發梢的濃密長發,眼睛非常幹淨,像貓一樣,慵懶,好像一直沒有睡醒但警覺。見過一眼就不會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