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三牛,”走出曬壩,畢蘭大嬸對一直坐在路坎上等她的三牛說,“害你在這裏等好久了。”
“沒得好久,”三牛站起來,打算同畢蘭大嬸走路,“大嬸娘,袁書記找你講了哪樣?”
“問我活學活用搞得如何?又問我中稻穀來勢好不好?”畢蘭大嬸往路坎上坐下,她想歇一下子,“三牛,介紹經驗那陣,你好像沒有認真聽,你閉起眼睛在打瞌睡……”
“沒,沒,”三牛也跟著坐下,慌忙解釋,“我沒打瞌睡,我是在想……”
“你在想哪樣?”
“我想我們的雜交包穀。”
“你還不信服雙季稻?”畢蘭大嬸這樣問。她的眼睛窩熱了。她不敢把袁書記的話告給三牛。
“唉,大嬸娘,那雙季稻是水裏的月亮,看起來是圓粑粑,撈出來是水。”
“人家一畝打了九百斤哪?”
“大嬸娘,你莫要信,那九百斤隻怕不牢靠。”
“你怎麼會曉得?”
“早些天,我一丘丘估過他們的禾架。”
“那滿倉的穀子不會有假吧?”
“還搞不清,不過,雙季稻究竟如何,還要看晚稻哪!’
“三牛,”畢蘭大嬸突然問,“你那雜交包穀搞得怎麼樣了?”
“好得很呢,”三牛很快活地說;隻要提起雜交包穀,他的眉毛眼睛都鬆開了,“每根稈稈上都背了兩三包,像牛角樣,籽籽也密。”
“三牛,若有人講,搞雜交包穀是和雙季稻唱對台戲,是犯了錯誤,你怕不怕?”
“大嬸娘,”三牛一驚,警覺地問,“是袁書記這樣講吧?”
“不是,袁書記沒有這樣講。我是打比給你聽的。”
“那我不怕!”三牛很硬紮地說。
“是不要怕!”畢蘭大嬸咬咬牙,心情沉重地說,“有大嬸娘撐你的腰!無論如何,要把雜交包穀搞成器,看他們有什麼話講?”
“唔。”三牛感動地說。
“大嬸娘還問你,若有人又提起你阿爸的事,講你當隊長不夠格,你心裏會怎麼想?”
三牛的臉盤兒突然籠起一層黑雲,眼皮子落下去,沒有回話。無法估出他心裏有幾多痛苦。畢蘭大嬸實在後悔,為什麼要在這時候戳痛他的傷疤?但是既然已戳痛了,何妨又要忙著收手呢?
“你跟大嬸娘講,若真的是那樣,生產隊長你還當不當?”
“我不當了。”三牛很難受地說。
“不,你要當!”畢蘭大嬸橫起眼睛,像在和人吵架,氣呼呼地說,“社員信得過你,大嬸娘信得過你!若有什麼冷話吹到你的耳朵邊,莫理就是,你隻管挑你的擔子,走你的路!”
“唔。”三牛答應了,隔一歇,他猛地仰起臉,極其懇切地說,“大嬸娘,你老人家跟我講句實話,我阿爸到底有些什麼罪?”
“照我想,你阿爸沒得罪!”畢蘭大嬸搖搖頭,一字一句,很平靜地說。
“他是不是對社會主義不滿意呢?”
“不是!”
“那……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對我阿爸呢?為什麼還要這樣對我呢?”
“三牛,唉!”畢蘭大嬸為難了,不曉得該如何來回答這個可憐的後生家了,“唉!三牛,為這個事,大嬸娘想了好多年,到如今還想不透。”
但是三牛滿意了,搭著的眼皮子抬了起來,臉盤兒上的黑雲消散了。他是頭一回聽到這種使他寬心的話。他有了這樣的感覺,前頭再不是烏漆墨黑的世界,而是一個亮晃晃的光明的世界了。
“日頭要落坡了。”畢蘭大嬸望一眼快落坡的日頭,站起來說,“三牛,你先回屋去,我還得去竹妹那裏打個轉身。”剛才,同袁書記談話過後,向塔山笑嘻嘻地留她在大隊部吃飯,還要留她歇,她都沒答應,隻打算去向塔山屋看竹妹一眼。
“要得,我先走一腳了。”三牛站起來,往前走了幾步,又停住腳,扭轉腦殼問,“大嬸娘,你今夜還回不回枹木寨呢?”
“回,回呀!”
“那……我在青樹底下水井邊等你。”
“莫等。你先走”。
“不,不行的,你一個人走夜路,我不放心,怕有老蟲,也怕別的野物和蛇。”
“也好,你就等我一腳吧!”畢蘭大嬸再不能拒絕三牛的好意了。
她走到竹妹屋,站在屋門口,喊聲“竹妹”,沒有聽見應。走進廂房,她又喊了聲“竹妹”。這時,從放落的麻布帳子裏發出一個很細弱的聲音:“阿媽,是你老人家?”原來竹妹病了。畢蘭大嬸心一緊,走攏床邊,抹開帳門,啊呀,才幾個月不見,她就認不出自己的女兒了。女兒已瘦得不成形,臉盤兒蜂蠟一樣黃,眼睛落成兩個窩,伸在被窩外頭的手杆,隻剩了皮包”,那頭發也是亂蓬蓬的,成了斑鳩窠。
畢蘭大嬸要落眼淚了。
“阿媽,”竹妹掀開被窩,起了身,好歡喜地說,“你老人家幾時來的?”
“我在這裏開了一整天會。”畢蘭大嬸好心酸,鼻子裏酸酸的,喉嚨裏哽哽的,“竹妹,我的女,你怎麼病成這個樣子了?”
“阿媽,你老人家莫傷心,我都快好了,再過三五天,就會複原了。”竹妹拉著阿媽的手,親著阿媽,寬慰著阿媽。
“你幾時起的病呀?”畢蘭大嬸摸著女兒的身子,手發抖。
“怕莫有個多月了,阿媽。”
“害的哪樣病呢?”
“不,不曉得。”
“向塔山沒幫你請藥師打扮(診治)麼?”阿媽很著驚。
“請、請了,藥師也講不出是個甚麼病。”
“你吃了哪些藥呢?”
“中藥,草藥,還有丸子藥,是藥我都吃了。”
“這麼長的日子,你為哪宗不給阿媽遞個信?”
“我、我怕你老人家操心。”
“唉呀,你這個女兒呀,你以為把什麼事都瞞起,阿媽就不為你操心了嗎?”畢蘭大嬸深深地歎息了。
“竹妹,你的眼睛……你有心思!”
“沒,沒。”
“啊呀!你,你這是怎麼的呢?”畢蘭大嬸無意地發現,竹妹後頸窩上,有條長長的收了口的血印子,老人家倒抽一口氣。
“那天上坡砍柴,砍柴,一下沒留神,被刺刺劃破了。”竹妹給阿媽解釋。
畢蘭大嬸沉默了,久久地沉默了。
“竹妹,阿媽要問你個事。”
“哪樣事?阿媽。”
“你要實實在在講。”
“嗯。”
“你講,你幾時和向塔山吵了場合?”’
“沒,阿媽,沒,我們沒有吵場合。”
“一回也沒吵嗎?”
“是呢,一回也沒吵。”
“這些天,向塔山對你好不好?”
“他對我好呢,阿媽。”
“唉,你講向塔山對你好,阿媽不肯信。竹妹,等幾天,阿媽來接你,到阿媽那裏去養息。你講要得要不得?”
“要得,阿媽。”
“向塔山肯不肯放你去?”
“會肯的。”竹妹猛然想起一件事,便問,“阿媽,你老人家還沒吃夜飯吧?”
“不吃了,我還要往屋裏趕。”
“這樣急做哪樣呢?等明早再走,又不是沒得地方歇。”竹妹挽留。
“不歇了,屋裏有好多事。”
“天都黑了,路又不好走。”
“我還有個伴,不要緊,打個火把就不怕了。”
“那也要吃了夜飯再走唦!飯菜都是現成的,一下子就熱了,快得很!”
“莫熱飯菜了。有粑粑沒?若有,多燒幾個,我的那個伴,也沒曾吃夜飯呢。”
竹妹答應了,穿起衣服,爬下床,在火塘裏架起鐵夾,動手給阿媽燒粑粑。
二十五
可憐的竹妹,把實情瞞過阿媽了。壓在她心上的負擔實在太沉重。哪個喊你丟了三牛,硬要跟向塔山好呢?哪個要你早先不肯聽阿媽的話呢?好醜都是自己討得的,你又怨得哪個呢?她這樣想。
送走阿媽,她端起一盞煤油燈,掩攏了堂屋門,再掩攏廂房門,將煤油燈放回矮方桌上,吹熄,又上床困覺了。隔了一歇,她好像困著了,又好像沒困著。她依然偎在阿媽懷裏,低聲地訴說著自己的不幸。阿媽哭,竹妹也哭……
夜深了,從拖柵房裏,傳來老婆婆響著老痰的咳嗽聲。那個被關在牛欄屋裏的女癲子,發出來一聲聲淒厲的喊叫,是那樣的恐怖,是那樣的使人毛骨悚然。
到現在,竹妹還搞不清,那個女癲子到底是怎麼癲的?她和向塔山到底有什麼事?在水田裏做工夫時,竹妹曾悄悄向布穀寨的姐妹們打聽;但是姐妹們都不肯告訴她,話到嘴邊就咽回去了。聰明的竹妹,從她們詭譎的眼神裏,就打探不出一點什麼嗎?莫非真的是她搶奪了那個女癲子的幸福,造成了她的可怕的悲劇?她隻覺得向塔山是一個很不簡單的男人,對自己能幹出來的事,對別人他就幹不出來嗎?
自此以後,她一聽到那女癲子的喊叫,就像有一把小釺子往心上戳,使她痛得不能忍受。有好幾回,她下了決心,要從向塔山口裏把這樁事問出來。可是還沒有問,她的心就先跳得厲害,她想起了第一次口舌,若向塔山又反轉來追問她和三牛的事,她該怎麼回話呢?啊,在向塔山麵前,自己處在幾多不利的地位呀!
竹妹發現,布穀寨的人都很怕向塔山。碰上不如意的事,他就要抓階級鬥爭,扣社員的工分和口糧,罰義務工,開批判會和鬥爭會。有一回,竹妹見一個老阿爸跪在他跟前,苦苦向他求饒。他卻一點不動心,手上拿本語錄,在那裏一句一句念。竹妹嚇得全身發抖。她想不透,阿媽也是黨支部書記,從來不興整人,社員們也不怕她。向塔山這個黨支部書記為什麼一點不像阿媽呢?
竹妹變了,整日裏不講不笑了。隻有在出工的時候,同布穀寨的姐妹們一路薅田、撒石灰、扯稗子的時候,她的生活裏才有一點點歡樂和光彩。回到屋,她盡心地孝敬婆婆,她的虔誠消融了婆婆心頭的隔閡,有天吃過飯,婆婆拉她在床檔頭坐落,然後眼淚漣漣地告訴她:“你丈夫是個歹毒人;親親的舅爺,遭他一手判成了反革命!我這個病是這個忤逆不孝的兒子慪成的!
到夜裏,竹妹跟向塔山提起這件事,向塔山歎口氣說:“唉,我這個阿媽,滿腦殼舊思想,你拿他無法!雖講是我親親的阿舅,可他反對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成了走資派;我一個要求進步的年輕人,毹不同他劃清界限,造他的反,奪他的權嗎?我能當那種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嗎?”
竹妹更覺得向塔山是個很可怕的人!
竹妹又發現,向塔山脾氣好大,動不動就紅臉塊,鼓眼睛學牛叫,還拍桌子打板凳的。那個愛講笑話的可親可愛的樣子,是在竹妹麵前假裝的,現在他不要再假裝了,他顯出自己的本相了。竹妹得小心小意服侍他,給他炒好吃的菜,鹽不許放鹹了,也不許放淡了;給他燒洗腳水,熱了一點不行,冷了一點也不行。不然他會把炒熟的菜連碗一起往家肥氹裏甩,也會一腳踢翻水桶,把熱水全澆在竹妹的腳背上。
上月裏一天,向塔山從縣城轉來,滿臉堆起笑。到夜裏,他對竹妹講:“我這回有大喜事。縣委袁書記講,我們雙季稻搞對路了,答應把布穀寨樹成全縣的大紅旗。州委領導也表揚了我們。竹妹,從明朝起,你莫出集體工了。你留在屋,多喂幾頭架子豬,多幫我做幾雙新鞋。我在外頭光榮,也有你一分。別個望著我上下一身新,還不誇你這個屋裏人嗎?”但是竹妹不肯依。她講:“豬我喂,鞋我做,集體工我也要出。來的那天,阿媽要我學習、工作、勞動都要積極……我也要聽阿媽的話!”
話音沒落,向塔山的鎮壓就開始了。他揭開被窩,扒下竹妹的衣服,拳頭像冰雹一樣落。在竹妹痛苦的呻吟中,他咬起牙齒罵:“賤骨頭,你到底聽你阿媽的,還是聽我的?沒得你阿媽,我向塔山就‘死氣’了嗎?不得,我一樣要辦大事,一樣要成紅旗!”
這一回,向塔山的手下得很重,而且落在一個女人的最脆弱的部位。他的尖利的爪子,又在竹妹的後頸窩上,留下一條長長的血口子。竹妹起不得床了,一天天瘦了。唉,竹妹,你在阿媽屋做女的時候,你坐在溪邊對著流水梳頭的時候,你站在瓜園裏望著月亮出神的時候,你夢想的日子,就是今天這樣的日子嗎?
唉,在竹妹身上,隻有阿媽的善良,沒有阿媽的堅定。
門響了。
竹妹聽得出,是向塔山回來了。向塔山推開廂房門,帶進來一股風,還有一股熏人的酒氣和油暈氣。他在矮方桌上亂摸,攪得嘩啦響,什麼東西倒在桌上了,他罵出一串進不得耳的醜話來。竹妹曉得,逢上這種場合,自己若不搭惹,他就會尋釁鬧事,又有一個通宵困不成安生覺了。竹妹趕緊爬下床,摸到矮方桌邊,劃根火柴,豎起倒在桌上的煤油燈,點燃了。
向塔山哪裏是發脾氣呢?他好快活嗬,臉盤兒紅紅的,眼睛眉毛都在笑。啊,他又有什麼喜事了吧?
“竹妹,嗨嗨,”他在矮方桌邊的矮凳上坐落,興衝衝說,“我們布穀寨,真的成氣候了。縣委袁書記講,過些天,就要提拔我。中央有精神,要從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積極分子當中,放手提拔一批年輕幹部。”
他好得意嗬,講到“就要提拔我”這句話時,他全身都顫動了。竹妹也不禁高興起來,似乎臉上也有了光彩。雖講他在屋裏脾氣醜,可在外頭,政治上倒是很走得起的。他若真的當上縣裏的什麼了,那他準定會進步,慢慢把脾氣改過來。
“竹妹,隻要你安心跟我過,日後,有我的政治前途,也就有你的好處。”
竹妹坐在床邊,惶恐不安的眼睛說:“什麼好處我倒不想,隻求你一宗,在屋莫發脾氣,兩口人和睦,能這樣我就知足了。”
“饒了我吧,都是我不好,我實在對你不住……”向塔山動了感情,走到床邊,挨竹妹坐下,把竹妹緊緊摟在懷裏,熱烈地親她的臉,“我好悔喲!從今起,我再不發你的脾氣了,當天賭咒,我若再打你踢你,爛手爛腳,不得好死,到陰間還下油鍋……”
“塔山,你莫……”竹妹拿手板封住向塔山嘴巴,不讓他往下講。在向塔山結實有力的手膀和充滿酒味、油腥味氣息的壓迫下,竹妹動彈不得,回不過氣來,隻聽到向塔山“心肝”、“寶貝”叫個不停。
這時候,紡織娘爬上刀豆架,蛐蛐兒站在土洞口,用薄薄的透明的小翅膀,奏出好聽的樂曲。它們在比賽,哪個是最高明的樂師呢?
“竹妹,你跟我講,我和你阿媽,哪個更親?”
“一樣的。”
“可是你跟阿媽不能跟一輩子,你跟我要跟一輩子。”
“那……”
不待竹妹說,向塔山又問:
“我若跟你阿媽結了仇,你怎麼辦呢?你跟我走還是跟你阿媽走?”
“不,不會的,你跟阿媽不會結仇的!”
“會,就是會!你阿媽反對雙季稻,反對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她還用畜牲的話,惡毒攻擊我們心中的紅太陽。她已經變成階級敵人了!”
“不,塔山,不!阿媽從來沒有反對毛主席!”竹妹知道,這樣的罪名是任誰也擔待不起的。她感到突然,也感到驚慌。她害怕了。她的弱小的肌體,在向塔山鐵鉗般的臂彎裏瑟瑟發抖了,“塔山,你為什麼要這樣講阿媽呢?她做了哪樣對不起你的事呢?”
“哼!你還幫她講話?你還衛護她!”向塔山不滿地鼓了竹妹一眼,說,“她同情那些和共產黨有仇的人,她講他們是共產黨逼死的,她還有好多罵毛主席的話。”
“塔山,你快莫亂講,”竹妹拿手板去封向塔山的嘴巴,“我從來沒聽阿媽說過這樣的話!你、你……為人要憑一點點良心啊!”
“良心?什麼良心?……好,我問你,你阿媽為什麼要那樣恨我?”
“看你講的,你是她的郎,她哪裏會恨你呢?”
“她為什麼要死死反對我們兩個結親?”
“那是為的三牛……過後,她不是沒有反對了嗎?”
“三牛,三牛,她心裏隻有一個三牛!哪裏有我這個郎?你老實跟我講,她在你麵前罵了我些什麼?挑唆些什麼?”
“沒,沒,她從來沒……”
“哼!你以為我蒙在鼓裏頭,什麼都不曉得。她在背後放我的爛藥,弄我的手腳!她怕我把雙季稻搞成功,出了名,會奪了她的模範,奪了她的縣委委員!”
“塔山,你怎麼會這樣想?阿媽才不是這樣的拐人。”
“我再問你,傍黑時,你阿媽到我屋裏來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