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猖鬼(1 / 3)

十八歲的甜兒很不明白,聽著河上飄來的船歌時,大牛頭為什麼那樣震動,驚惶失措,如同聽見野鬼的號叫。

甜兒不知道門前這條易漲易落、時濁時清的大河,是從什麼地方流來,還流到什麼地方去。它神秘得似乎沒有源頭,也沒有終點。但它湍急而又洶湧,到得紫草潭這裏,大約已經流得很累,才稍稍舒緩下來,需要歇歇腳兒,喘口氣兒。

大河上常常有船。船上必然有歌。上行船也罷,下行船也罷,到了此處,隨著水勢的平緩,那歌聲也漸次平緩下來。

唱歌的船夫都還年輕,手上的舵和櫓放下了,站在船頭或船尾,挺直一個寸絲不掛的光裸裸的身子,向著河岸上的寨落,就很放肆地唱。這些船歌,如同他們寸絲不掛的身子,也是光裸裸的,充滿了野性、粗痞與無恥。說什麼:水上的卵,沒得人管。水上人的歌古來就是不懾王法的。

甜兒已到聽歌的年齡。大牛頭不讓甜兒聽。甜兒就不聽。船及船歌因在白日才有,甜兒日間就從不到河邊邊去。

事情發生在春天一個騷動不安的夜裏,甜兒和大牛頭坐在火爐邊向火,一個往膝頭上掄麻,一個抱根長煙杆噗嗤噗嗤吸煙。甜兒又長又靈活的手指,大牛頭左腿肚上的彎月形刀疤,以及掛在壁上的烏黑烏黑的舊火槍,均在閃閃跳跳的火光裏明滅不定。

一支真真切切的船歌,驀然如一串水鷺,撲嚕嚕從河麵上騰起,半空間打著旋旋兒,打著旋旋兒,直落進這火壙屋來。

“是夜行船。”甜兒說,手上的活計停止了。讓她詫異的是,這灘多水野又無航標燈的河流上,從來就不曾有過一隻夜行船的。

至於那船歌,唱得極其高亢,渾厚,響炸炸有一股剛從水裏撈出來,又放鍋裏焙得焦幹,再摻和些辣子與火藥的味兒。仔細聽時,歌裏的意思也夠淫褻的了:

大王大拐大搖搖,

一拐戳個流水壕,

日了老膣過旋潭,

又日老膣灘頭飆。

執著的歌手,唱得大膽又騷情,毫不遮掩那內中撩撥人教唆人的企圖。

因是夜間,萬籟俱寂,歌聲尤其清朗。

“牛卵日的,他還不曾死啊!”

大牛頭聽出什麼來,憤憤然吼道,眼睛鼓起如一對牛卵子。他拔出嘴裏的長煙杆,丟在門角落,拖著那條跛腿,磨到木壁邊,摘下那烏黑烏黑的舊火槍。看情形,要去跟誰作一次決鬥。

“是一個猖鬼。”他對甜兒解釋。甜兒這裏正霎著迷離的眼睛望他。

“什麼猖鬼?”

“專門唱騷歌勾引女孩子的。”

“是嗎?”

“他唱的歌,女孩兒最聽不得。他可以偷走你的心,讓你變成一棵空心樹。”

聽著大牛頭的警告,甜兒怯生生地想,空了心,樹會死哇,人也會死哇。

猖鬼的歌聲已循著上水船漸漸遠去,漸漸模糊,終被洶洶的灘聲淹沒。

大牛頭掛回他的殺傷力極強的火槍。

這支火槍的殺傷力,是大牛頭一天酒後對甜兒說的。他曾用火槍殺死過豹子和老虎。他甚至殺過一個人。說了也就說了,他卻睜著血紅的怕人的眼睛,做出惡狠狠的樣子,留給甜兒相當深的印象。他說,那人用彎刀砍在他的左腳肚上,給他一個終生殘疾。他則將綠豆般粗細的鐵砂子,滿滿地築進槍管裏,扇似的摑在那人的麵門上,嵌進他的眼睛、鼻子、嘴巴和喉管。

那人無疑是死了。

因為什麼引起這場仇殺,他沒有說。但這支烏黑溜溜的舊火槍,始終掛在火爐邊的板壁上,已經許多年月沒拿下來了。

今夜,大牛頭這一反常的舉動——摘下了火槍又掛回了火槍,準備去決鬥最終又沒有去決鬥——很明白,與那個被他稱之為猖鬼的唱船歌的角色有關。

“不是猖鬼,就不會乘夜間唱歌(還是很騷情的歌),為什麼日間不唱?”他後來對請來給甜兒驅猖鬼的一個法師說。

關於猖鬼,大牛頭說的可沒有錯,它是山鬼中最貪色最淫蕩的鬼,頂喜愛好看的女孩兒,能使出種種妙法,把女孩兒纏住,從而勾去她們的心子,將她們的身個子占領。

甜兒今晚看來已經讓猖鬼的船歌迷著了,她豎起耳朵,癡癡地聽。她從未聽過如此動人和迷人的歌。她覺得這歌聲如清亮的活水,正流進幹燥龜裂的水田,滋潤著她的心。她的心差不多給那猖鬼偷去了。

“我不怕猖鬼!”

甜兒說,她的不以為然的口吻,沉浸在快樂裏的紅臉龐,閃閃發亮的雙眼,都使大牛頭吃驚不小。

“唉!”大牛頭歎息,深深地吸口煙。

“甜兒你已經成人哪!”他又說。

真有意思,好像在這之前,甜兒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隻小狗、小貓。現在她成人了。這事實來的相當突然,誰都沒有準備,都有些無法接受。

甜兒又覺得,大牛頭說這話時,眼色詭譎,直直地久久地盯住自己。他不是望著一個人,而如以往那樣,在望著關在圈裏的一頭正待宰殺的壯膘豬。甜兒不知道怎麼會生出這樣古怪的感覺。

“甜兒你還小,不準到大河邊去!”

“甜兒甜兒,那些船拐子壞得很!”

“甜兒,你洗菜洗衣洗豬草一律到水井邊去洗!”

甜兒耳朵裏總裝滿很嚴厲的大牛頭的喊聲。今夜大牛頭說甜兒你成人哪。成人了又怎麼樣?甜兒可不明白。

“甜兒,你阿媽領你來時你才九歲。”大牛頭說,嘴裏噴著煙。

“隻兩年她就死了。”又說。甜兒知道,阿媽的死與這條大河相關。她記得阿媽死後是從河水裏撈上來的,還記得阿媽那個讓水泡脹的圓鼓鼓的肚子。她當時太小,不知道死是什麼,便沒有認真去哭。後來她知道死是什麼了,對阿媽的懷念又日漸淡漠,覺得再去哭並無太多必要。

“你可在這裏長大了,成人了。”大牛頭接著說。

“要是沒有爹,我就成不了人。”甜兒感動地說。

“日後你就別叫我爹了。”

“我叫你什麼呢?”

“叫我牛頭哥吧!”

“為什麼要這樣?”

“因為……我並不是你的爹。我們以兄妹相稱也許更好。”

“……”

甜兒沒有再說什麼。她還來不及去想。她的心仍懸在那動人又迷人的恍恍惚惚的船歌裏。

她是在水上漂。

她踩著一條小劃子,不呢,是踩著一塊窄而長的木板。河水流得可急了,波浪一層壓著一層,滿河裏翻。浪花濺到她的臉上頸脖上,涼嗖嗖。她抬起頭來,見兩岸是高高的山坡,坡上林木蓊鬱,坡腳竹園蒼翠。這裏那裏,是個寨落,掩映在竹木中的轉角樓依稀可見,又有疏落的歡聲笑語、雞鳴狗吠傳出。

奇怪的是,這些寨落都千遍一律一個樣子,而且都很像紫竹潭,她自己的那個寨落。她在水上似乎漂得極快,因為兩岸景物飛速往後閃去。然而這景物又總是一個樣兒,使她疑心,自己真是在往前漂麼?

她時而上灘,時而又下灘。怎麼回事,自己究竟在漂上水呢,還是漂下水呢?

但心裏卻很明白,她這是去尋覓那猖鬼的動人又迷人的船歌。

甜兒自聽了船歌的那夜起,一顆心子便很不安分,夜夜在企望那船歌重新出現。大牛頭有許多話說,甜兒卻不願聽,總是答非所問,要不就索性做個聾子和啞巴。甜兒甚至有意躲避著大牛頭,夜色上來時,便離開火壙屋,鑽進自己的臥房,或走到大門邊瓦簷下禾場坪,一直在那兒呆到夜深。甜兒已經有許多個通宵不曾合眼,聽到一點兒什麼,便立即翻身下床,跑出去諦聽良久。

甜兒頭回發現,夜那麼黑那麼重那麼長,還那麼猙獰。這山這水這寨落,這整個世界全給夜吃掉了,嚼碎了。偶爾透出些月光和星光,便見它嘔吐著一團團慘白,一團團陰影,溶入使人惡心的粘糊糊的唾液裏。但它始終悄沒聲息,靜而冰冷得如蟄居的蛇。

在這既給甜兒希望又使甜兒失望的難熬的夜裏,隻有一雙螢火似的眼睛在偷偷陪伴甜兒,並且在監視她。

“唉!”還有很粗重很短促的一聲歎息。

但她終於聽見了那動人又迷人的船歌,細細的,隱隱的,從很遙遠的一個什麼地方傳來。不會錯,她耳朵可靈敏了,一聽便識得出,全身立時就酥麻了。她使勁踩著木板,加快速度,循著歌聲漂去。河水很響,嘩嘩啦啦的,在前頭分溶,讓出一條水路來。

說奇跡的出現是她和木板一同飛離水麵,那木板立時生出一對翅膀,變成一隻大鳥。她騎在這隻大鳥上,騰空而起,翱翔在水藍水藍的天空。耳邊有風,有隨風飄浮的棉花絮般的雲朵。船歌這時倒愈來愈清晰,愈美妙。她覺得自己暈乎乎,輕飄飄,如一片風中的失重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