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主凶公主
我出生那年,江南洪淹,北方大旱,西北胡狄侵擾了大梁邊境兩座邊城。我出生那日,是中元鬼節,母妃費盡氣力將我產出,欽天監慌慌張張向父皇稟告,太白經天,飛天亂象,不曲而直,主妖物亂綱,是大凶。父皇能留下我,全是母妃苦苦哀求。母妃是先皇後的親妹妹,父皇與先皇後情誼深重,因此對母妃也有一點憐惜。
六歲那年,母妃死於一場急病,前後不過半月。我知道,這世上唯一愛我的人也走了。我主凶,他們暗地裏都呼我“主凶公主”,東西六宮沒有一房主事娘娘願意收養我。我便倔強地向父皇請旨,留在母妃的含澤殿。父皇一揮手同意,厭惡之色毫不掩飾地都寫在臉上。我將眼眶內的淚水勉力收回,頭重重地磕在父皇的腳下。
多少人擠破腦袋想進這流光溢金的皇宮,可若他們知道宮裏另一番淒涼的景象,是否還會這樣趨之若鶩。含澤殿沒有主位,沒有俸祿,宮人們看眼色行事,別說恭敬,煩心的時候踹你一腳也是有的。我不願去六宮乞食度日,也不知該怎樣麵對父皇厭惡的臉色,隻好在後院自己開了一塊地,種些蔬果菽米,春日捕魚,夏日紡麻,秋日刈麥,冬日呢,便搓著手縮著身子在案頭上看些書籍度日。
“公子,公子,萬不可再往裏走了,這地方如此破敗,怕是久無人煙。”是小廝喘著粗氣的聲音。
“噓——你看這河裏有魚,可別驚擾了。”是一個稚氣未脫的清亮男聲。
“公子不會是想著抓魚吧。公子,老爺不喜公子這樣……”小廝聲音滯塞。
我明顯感覺那少年的火氣騰地燃起:“父親不喜又怎樣,我又怎樣才能讓他歡喜?當你做錯的時候,連呼吸都是錯的,難不成非要我去死你們才能順心嗎?”
小廝撲通跪下討罪。
我放下手中的活計,走出屋子,笑道:“做了錯事,聰明人想著如何做好下一件事,普通人想著如何彌補,而公子卻想著要去死,可別成為最蠢笨的那類人啊。”麵前的少年十二三歲的模樣,看著大我幾歲,正吃驚地盯著我。小廝見我一身粗布麻衣,辮發疏散,身形消瘦,指著我道:“是什麼人如此無禮,敢拿江南敕坊的二少爺打趣!”
江南敕坊是宮內欽定的商府,直接向宮內提供各類物品,地盤之大,占大半個城,坊內的商品生意也遍布整個中原,實力雄厚,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禦商。先不說那少年,便是連那小廝,身上的布料也是宮裏二品女官衣料的流雲錦,比我自己胡亂織造的麻衣是好了太多。
我並不想理會那小廝,隻是仍認真地對著那少年道:“公子家業龐大,生意上的事初次接手,有些過錯是必然,也是好事。不必怪你父親對你的苛責,愛之深則責之切,他對你有所期待才會有所失望,公子切記不可辜負父親的期許才是。”
“姑娘冰雪聰明,一語中的,敢問姑娘芳名?”少年麵有欣喜,衝我一揖。
我朝他一笑,轉身離開。
“姑娘留步!”他衝上來擋住我的去路,可似乎又覺得唐突,麵有赧色。
“我叫蕭昀,自母妃賢妃過世便獨自住在這裏。”我唇角帶笑,麵色平靜,任他驚異地看著我的打扮。
“宋約失禮,竟不識公主,望公主不要怪罪。”
我一捋落到眉邊的碎發:“這怎能怪你。你若不說,我都快忘了自己是個公主了。”
宋約仍是驚得說不出話。我淡淡笑著:“現在你明白了,你隻是做了錯事,受了苛責,你父親未必真想責怪你,隻是想讓你成長。而有的人,她從生下來就是錯的。我父皇從未給過我任何機會,他從不責怪我,也從不見我。有時候我多想自己也能跟他說句話,哪怕他會責怪我,起碼也讓我覺得,他是在意我的死活的。”
“公主,公主……”宋約是想安慰我,可又不知該如何安慰。
“不管怎樣,還是很高興能認識你。從小到大除了母妃,你是第一個把我當公主的人。”
那是我與宋約的初識。那年我才八歲,卻已然有了看淡一切的目光。後來的宋約說,八歲的你,眼內有的盡是看破俗塵的釋然,明明裝扮貧苦,卻又倔強地維持著與身俱來的驕傲,真令人心疼,我從未見過像你這樣的女孩,這一生也再沒遇到過第二個。
宋約不知道,他在我心裏也住了好多年。十六歲以前,我讀過很多的書,卻見過很少的人。宮外的宋約,稚嫩嬌慣的宋約,江南的宋約,住著很大很大宅子每天有很多人侍候的宋約,慌張又驚異地把我看作公主的宋約。他無數次出現在我的夢裏,帶著我對宮外生活的憧憬,寄托著我同樣渴望被人寵愛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