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在四分之一個世紀之前,也就是1985年左右,在一位朋友的竭誠鼓動下,我有機會去北京西四附近一家叫“馬凱餐廳”的老字號餐廳“嘬”過一頓飯,我驚奇地品嚐到了令我終生難忘的“東安子雞”。
我說終生難忘一點也不誇張。那次的美味幾乎鐫刻在我的味蕾裏,以至於繞舌十年,餘味不絕——1994年,整整十年後,我從加拿大回到北京創業,還一個人特意去了趟馬凱餐廳,想再體驗一次當年那種銷魂蝕骨舌尖上的快感。
但那次經曆很失敗。老牌馬凱餐廳已經破落不堪,門可羅雀。為之朝聖而來的煌煌東安子雞,完全不是我記憶中的佳肴。印象中細如棉線、味如天饌的雞肉,簡直就像肯德基的憨厚大塊,無色、無香、無味、無情。
存在於想象中的美食快感,積累了十年的思味之情,頃刻間就灰飛煙滅,隻剩馬凱樓邊殘羹冷湯,斷腸人,在廚房。
是馬凱餐廳確實衰落了,還是因為當我再次造訪時,當年把酒言歡的好朋友已經天各一方,音訊全無,桃花再好,人麵不再?
酒逢知己皆佳釀,餐無好友味如蠟。我思念東安子雞,但我更思念那兩位和我一起在這裏失去“美味童貞”的青春知己——失去“美味童貞”,也就是在這裏初嚐美食之禁果,隻恨馬凱餐廳,唯怨東安子雞。
不消說,當年這位竭力向我蠱惑美食人生的朋友,就是今天名聞京城的餐飲評論家、本書作者董克平。另外一位朋友,是同樣酷愛美酒美食、更愛巴赫貝多芬的“著名古典音樂愛好者”郭建英——這個頭銜,是我當年在北大請他做音樂講座時,向學生介紹他時所用,至今傳為美談。建英的故事也有一籮筐,但這裏按下不表。
從第一次被董克平推向萬劫不覆的美食淵藪至今,三十年過去了。董克平從一位熱愛美食、熱愛生活、熱愛友誼、好吃愛“做”的小青年,成為了贏得京城大廚們尊敬、天下饕餮客信賴的美食評論家。他的博客“北京梧桐”、他的微博“@董克平”,成為美食圈子裏的不可缺少的調料。每次我要請客,首先想到的就是給董克平打電話問“去哪吃”,而他每次針對我的特定需求推薦的餐廳與菜譜,毫無例外,都能讓賓主大快朵頤,沉醉忘返。
良辰美景,花好月圓。沒有美酒美食,人生還有什麼意義?就算哪裏創製了天上美味,沒有董克平推介我又豈能知曉?知曉了美酒美食,假如沒有董克平那種油炸火燎、顛鸞倒鳳的風月寶鑒,你又豈能悟透杯裏乾坤、盤中雲雨?
我一直強烈鼓勵董克平多出書,出好書,鼓起他那北大哲學係畢業生的底氣,舞動他那花生油與橄欖油、豬油加黃油浸潤的妙筆,拿出他當年妖惑我豁出一個月工資買醉馬凱餐廳的說服力,再配以他對美食幾十年如一日、“衣帶漸緊終不悔,為伊消得人增肥”的激情與理想,把飲食評鑒大事、中華料理偉業進行到底!
寫到這裏,我不禁想起德國海德堡大學博士、著名美術史教授、我的北大前同事朱青生跟我說的一句話“德國人認為,看一個國家是否真的繁榮發達,就看它的美術史研究是否成為顯學”——這個觀點,我覺得沒什麼新鮮的,中國人早就說了“盛世收藏”。而收藏的前提,可不就是對美術史深究與弘揚嗎?
我倒是有這麼一個獨特而深刻的觀點,可能堪與黑格爾、費爾巴哈媲美:看一個國家是否真正進入盛世,就看它的餐飲評論是否熱門發達、成為“顯學”。隻有在徹底解決了溫飽問題的國家,關注吃的品質和藝術,才能成為大眾對更高生活質量的一種追求。人們樂道於《紐約時報》的“飲食評論”,是最受讀者歡迎的欄目,此說無論怎麼解讀,都說明了飲食評論早已是社會繁榮與幸福生活的重要內容與象征。如此說來,董克平這份純粹處於個人愛好誤打誤撞闖入的事業,在觥籌交錯燈紅酒綠之間,印證著中國的崛起,預示著未來的美好。
說起來,和董克平這麼多年來談酒論餐、把盞言歡至今,我似乎從來沒有跟他說過再帶著郭建英,造訪一次那見證過我們少年英姿的馬凱餐廳,鑒定一回那份喚醒過我們青春味蕾的東安子雞……過去的,已經過去,而永遠不會過去的,是我和董克平從北大時期就建立的那份友情,以及我們一起對於美酒珍饈所象征幸福人生的感受與追求。
“真格”天使投資基金創始人徐小平
2012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