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進小時候生活過的那個小院,並從蜘蛛網中找出一把藤躺椅擺在堂屋前,望著滿院子的雜草讓飽嚐失望的眼睛任意懶散,不知何時鑽出的一棵梧桐,在無人問津的情況下竟也參天了。堂屋門外有兩個麥缸,腿了色的“春”字膚皮潦草地貼在上麵,“春”字旁邊還留有我小時候用毛筆寫下的字“誌遠大地人”,當時我和誌遠剛學了毛筆寫字,興奮異常。他寫的我是大地人已經看不清了。現在看那字不禁想笑,“大地人”應為“大敵人”。
奶奶突然進來,說是誌遠打電話給我了,我問掛了沒?沒掛。我急忙飛到聽筒旁並叫了一聲響亮的“喂”
“超超嗎,我是誌遠,我聽我媽說你回來了,我就打電話來了”
聽得出他比我還要急,語速快得讓人不敢確定是他,接下來我不知道說什麼好,他說他為六年級的事向我道歉,我說都過去那麼長時間了我都忘了。我又胡亂地問了一句過得怎麼樣。他一開始還說過得不錯,後來大概意識到是在和我通電話,他歎了口氣,叮囑我要好好學習,不能像小時候那樣整天想著玩樂了,語氣中像是有什麼內容隱含其中。他又歎了口氣,說:
“我現在有種被騙的感覺,說是在上海,其實是在上海的一個孤島上,這裏有兩萬個電焊工,都是來自我們蘇北和河南的,每天5點就要起床做工,一天給20塊——我都不想幹了”
從他的語氣中聽得出他的煩躁,我告訴他出門在外就是要學會吃苦,可不能怕苦。他說不是因為這個。他自從來這裏兩年了,老板說加薪加薪到現在也沒加,他去年沒回家過年,並不是賺錢心切,而是根本就沒有路費。我不懂怎麼會這麼長時間給人幹活,年頭卻連個路費也撈不上?他說,這個島上的一切都被一個公司壟斷了,飯很貴,煙也貴,總之這個島上的物價貴的離譜。我說那就不要抽煙嘛,他說他想家的時候,就隻有坐在工地的鐵架上抽煙,並且這麼長時間過來了,他的煙癮越來越大。最重要的是他已經親眼看見陸陸續續有好幾個人從100米的橋吊上踩滑了掉下來活活摔死,生命如此不堪一摔,他怕,他沒敢給家裏人說,既怕家裏人擔心,又怕家裏人的閑言碎語,怕別人拿他當例子教育小孩子:不好好上學,看,誌遠就是你們的下場!
“早知道今天這樣,我當初無論如何也不會輟學的,我不想給人家打工,不想聽領工的吆喝,我想當老板,我又沒有錢,哎!你現在應該過得不錯吧,這麼好的條件一定考個清華北大什麼的給他們瞧瞧,讓我也跟著沾沾光。”
我沒有告訴他我讀的是中專,不好意思說。
最後他表示,他真想逮住鎮上那些花言巧語的中介揍一頓,他恨這個廠裏利益熏心的領導,還有,他說他很想見我一麵,還有小迪。
他說:“我們都長大了,哎——長大了的意思就是誰也見不著誰了!”
放下聽筒,我突然有不一樣的領悟,當歎氣替代歡聲笑語時,我們就長大了。
幾天之後,下了一場大雨,院子的野草都耷拉著腦袋,隻有那棵梧桐一動不動,我突然覺得那梧桐很像誌遠,他有強壯的枝杆,憨厚的葉子,小時候也就是看看螞蟻是如何搬的家,蟲子如何被小雞啄起,完全不用管什麼滄海桑田、白雲蒼狗的東西。可是長大後,你看那片虛偽的蔥鬱,要承受的東西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