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著,又聽見狄希陳怪叫喚,說:“娘!你不快來救我麼?”老狄婆子隻得走進房去,隻見一根桃紅鸞帶,一頭拴著床腳,一頭拴著狄希陳的腿。素姐拿著兩個納鞋底的大針,望著狄希陳審問一會,使針紮刺一會,叫他招稱。狄婆子見了,望著狄希陳臉上使唾沫啐了一口,說道:“呸!見世報忘八羔子!做了強盜麼?受人這們逼拷!嫖來!是養漢老婆的鞋!漢子嫖老婆犯法麼?”一邊拿過桌上的剪子,把那根鸞帶攔腰剪斷,往外推著狄希陳說道:“沒帳!咱還有幾頃地哩,我賣兩頃你嫖,問不出這針跺的罪來!”素姐指著狄希陳道:“你隻敢出去!我要挪一步兒,我改了姓薛,不是薛振桶下來的閨女!”
狄希陳站著,甚麼是敢動!氣的狄婆子掙掙的,掐著脖子,往外隻一搡。素姐還連聲說道:“你敢去!你敢去,你就再不消進來!”狄希陳雖被他娘推在房門之外,靠了門框,就如使了定身法的一般,敢移一步麼?狄婆子拉著他的手說道:“你去!由他!破著我的老命合他對了!活到一百待殺肉吃哩!”這狄希陳走一步,回一回頭,戀戀不舍,甚麼是肯與他娘爭點氣兒!
素姐見狄希陳教他娘拉的去了,也不免的“張天師忘了咒,符也不靈了”,罵道:“這樣有老子生沒老子管的東西,我待不見哩!一個孩子,任著他養女吊婦的,弄的那鬼,說那踢天弄井待怎麼!又沒瞎了眼,又沒聾著耳朵,憑著他,不管一管兒!別人看拉不上,管管兒,還說不是!要是那會做大的們的,還該說:‘這兒大不由爺的種子,虧不盡得了這媳婦子的濟。這要不是他,誰是管得他的?’說這們句公道話,人也甘心。是不是護在頭裏!生生的拿著養漢老婆的汗巾子,我查考查考,認了說是他的,連個養漢老婆也就情願認在自家身上哩!這要不是雙小鞋,他要隻穿的下大拇指頭去,他待不說是他的哩麼?兒幹的這歪營生,都攬在身上。到明日,閨女屋裏拿出孤老來,待不也說是自家哩?‘槽頭買馬看母子’,這們娘母子也生的出好東西來哩?‘我還有好幾頃地哩,賣兩頃給他嫖!’你能有幾頃地?能賣幾個兩頃?隻怕沒的賣了,這兩把老骨拾還叫他撒了哩!小冬子要不早娶了巧妮子去,隻怕賣了妹子嫖了也是不可知的!你奪了他去呀怎麼?日子樹葉兒似的多哩,隻別撞在我手裏!我可不還零碎使針跺他哩,我可一下子是一下子的!我沒見天下餓殺了多少寡婦老婆,我還不守他娘那屄寡哩!”
素姐這大發小發,老狄婆子那一句不曾聽見?氣的像癩哈蟆一般,蟈蟈兒的咽氣,隻說:“我要這命換鹽吃麼?我合他對了罷!”狄員外隻說:“你好鞋不踏臭屎,你隻當他心風了,你理他做甚麼?虧了李姑子親口對著你說的,這要對著別人說,你也不信。你氣的這們等的,咱可怎麼樣?”狄婆子道:“咱千萬是為孩子。看來這孩子在他手裏像後娘似的也逃不出命來!”狄員外道:“這眼下待不往京去哩?且教他躲一日是一日的打哩。天老爺可憐見小陳哥,還完了他那些棒債,他好了也不可知的。”
從此一日,狄希陳就沒敢往他屋裏去,都在他娘的外間裏睡,隻恐怕素姐還像那一遭似的暗來放火,爺兒三個輪替著醒了防他。還怕他等爺兒們去了有甚惡意,狄員外又到關帝廟裏求了一簽。那簽上說道:“憶昔蘭房分半釵,而今忽把信音乖。癡心指望成連理,到底誰知事不諧。”
狄員外雖是求了聖簽,又解不出是甚意味,好生按捺不下。素姐又在屋裏不住口的咒念,狄員外兩口子隻推不曾聽見,收拾行李停妥,單等吉日起身。薛教授先兩日前治了肴饌,擺了桌盒,同了兩個兒子來與狄員外爺兒兩個送行。素姐知道,就罵他爹,說他爹是老忘八,老燒骨拾的,把個女兒推在火坑裏,瞎了眼,尋這們個女婿,還虧他有臉往這裏來。狄員外又隻推聽不見,慌忙叫人掃地,擺桌子,定菜接待。薛教授爺兒三個吃過茶,薛如兼進去後邊見了丈母,都沒往後邊去看素姐,外邊上了坐,坐到掌燈時分,散了。
次日,狄員外還叫狄希陳去辭他丈母丈人。狄希陳到了薛家,薛教授會裏去了,止見了薛夫人,叫薛如卞弟兄兩個留狄希陳吃飯。狄希陳把汗巾睡鞋的事從頭對著兩個舅子告訴,把素姐打罵的事情也對兩個舅子說了。薛如卞說:“這是你前生遭際,沒奈何,忍受罷了。昨日送盒子的去,說他連爹都罵了,這不待中心風麼?不然,俺為甚麼不到後頭看看?”你說我應的,吃了酒飯,狄希陳辭了回家。
過了一宿,清早起來,吃了飯,韝完了行李,同了狄員外,辭了家堂合老狄婆子,待要起身。狄員外叫狄希陳:“進屋裏與你媳婦兒說聲。”狄希陳果然往屋裏對素姐作了一個揖,說道:“我合爹起身哩。”素姐身也沒動,說道:“你這是辭了路,再不回頭了!要是撞見強人,割了一千塊子,你必的托個連夢與我,我好穿著大紅嫁人家!”狄希陳聽他咒罵,眉也沒敢皺一皺,出來了。卻好薛教授爺兒們都來看送起身,又送了三兩贐儀,作別起身。同去的是狄賓梁、狄希陳、狄周、尤廚子四個。
不說狄希陳上京坐監。卻說薛夫人次日要接素姐回家,薛教授道:“你接這禍害來家待怎麼?”薛夫人道:“你好平心!既知他是禍害,隻該教別人受他的麼?女婿又沒在家裏,接了他回來好。”薛教授道:“你教他回來,隻別教他見我!”龍氏聽見,罵說:“賊老狠天殺的!我待不看他哩!”薛教授問說:“姓龍的說甚麼?”薛夫人道:“他沒說甚麼。”混過去了。差了薛三槐娘子接了素姐,跟了小玉蘭回家。到了背地裏,小玉蘭把狄希陳那汗巾子合鞋的事從頭告訴,又說素姐拿著納底的針渾身跺他姑夫,拿帶子拴著腿,又不許他跑了。又說俺奶奶到明日閨女屋裏拿出孤老來也認是自家的。薛夫人聽的氣的要死火勢,隻不教薛教授知道。
過了兩日,薛夫人因狄員外合女婿不在,治了酒席,去看望狄婆子,隻自己去了,也沒教素姐同去。兩親家婆合巧姐,請了妹子崔近塘娘子來陪,倒喜歡,說笑了一日。狄婆子也沒對著提素姐一個字,管待的薛夫人去了。崔近塘娘子沒往家去。
再說這明水村裏有一個老學究,號是張養衝,兩個兒子,兩房媳婦,家中也聊且過的,兒子合媳婦都肯孝順,鄉裏中也甚是稱揚。張養衝得病臥床,兩個兒子外邊迎醫問卜,許願求神;兩個媳婦在家煎茶熬藥,遞飯烹湯,服事了兩三個月,絕無抱怨之心。張養衝死了,盡了貧家的力量,備了喪儀,出過了殯。這兩個兒子,一個在家中照管個客店,一個在田中照管幾畝莊田,單著兩個媳婦在家管顧婆婆。若是這妯娌兩個也像別人家唆漢子纂舌頭,攪家合氣,你就每日三牲五鼎,錦繡綾羅,供養那婆婆,那老人家心裏不自在,說那衣裳齊整,飲食豐腴,成何事幹?偏是這妯娌兩個,一個叫是楊四姑,一個叫是王三姐,本是兩家異姓,偶合將來,說那一奶同胞的姊妹,更是不同,你恭我敬,戮力同心,立紀把家,守苦做活,已是叫公婆甚為歡喜,再兼之兒子孝順,這公婆豈不就是神仙?因公公亡故,婆婆剩下孤身,這兩房媳婦輪流在婆婆房中作伴,每人十日,周而複始。冬裏與婆婆烘被窩,烤衣服,篦頭修腳,拿虱子,捉臭蟲,走動攙扶,坐臥看視;夏裏抹席掃床,驅蚊打扇,曲盡其誠。自己也有二畝多的稻地,遇著收成,一年也有二石大米。兩個媳婦自己上碾,碾得那米極其精細,單與翁婆食用。稻池有魚,每年園裏也養三四個豬,冬裏做了醃臘,自己醃的鴨蛋,抱的雞雛。兩個老人家雖是貧生夫婦,竟是文王手下食肉的耆民。凡遇磨麥,先將上號的白麵留起來,另與公婆食用。妯娌兩個,每人偷了工夫喂蠶,每年或夥織生絹三匹,或各織兩匹,穿著得公婆雖無紗羅綢段穿在身上,又通似文王手裏衣帛的老人。後來兩個媳婦侍奉婆婆更是用心加意。後來婆婆得了老病,不能動履,穿衣喂飯,纏腳洗臉,梳頭解手,通是這兩個媳婦料理嬰兒的一般。婆婆的老病漸次沉重,飯食減少,妯娌兩個商議,說要割股療親,可以回生起死。妯娌兩個吃了素,禱告了天地,許了冬日穿單,長齋念佛,每人俱在左股上割下一塊肉來,合攏作了一碗羹湯,瞞了婆婆,隻說是豬肉。婆婆吃在肚內,覺得鮮美有味,開了胃口,漸漸吃得飯下,雖然不能起床,從新又活了一年零八個月,直至七十八歲身亡。這兒子媳婦倒不像婆婆是壽命考終,恰像是誰屈死了他的一般,哭得個發昏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