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1 / 3)

時間很快到了1917年盛夏。這年7月,作為中國最大城市的上海,正經曆著一年中最難熬的酷暑。夜幕剛剛消散,一輪碩大的太陽已伏上天空,炙熱的光線映照得大地火炕般發燙。樹上的知了剛從睡夢中醒來,便開始了陣陣嘶鳴,雜亂刺耳得越發讓人心焦。就連一貫車水馬龍熱鬧非凡的外灘、外白渡橋此刻也人煙稀少,門可羅雀。過於悶熱的天氣和極差的行情,甚至讓車夫們都喪失了做生意的興趣。整個上午,寬闊的南京路上幾乎沒有一輛黃包車通過。直到中午時分,由東至西的大道上,才見一個車夫頂著烈日徐徐而來。這是個身材削瘦的中年人,一邊弓身拉車,一邊甩著額頭的汗水。他穿過海寧路,直奔四川北路而去,最後在魏盛裏的內山書店前停了下來,恭敬地說:“這位先生,您到了。”

“好,師傅辛苦了,這是你的車錢。”車上的乘客略一欠身,緩慢地下了車,將一塊銀元遞給了車夫。

“哎喲!”車夫一看手裏的錢,眼睛已眯成了一條縫,哈著腰說,“這太多了,先生您真是好人。”說著,像擔心對方反悔似的,拉起車頭飛一般地走了。

那乘客微微一笑,轉身走向內山書店。剛一進門,裏麵一個中年男人已迎了出來,拱著手笑道:“孫先生,您好!”

“內山先生好,劉夫人在裏麵吧?”

“在的。夫人一早就來了,您這邊請。”

那乘客不再說話,跟著中年男人向內院走去。他就是被稱為民主共和之父的孫中山,今天來內山書店,是為了見一個多年的老朋友。此時的中國,已進入了一個無比混亂的年代。先是袁世凱稱帝失敗鬱鬱而終後,段祺瑞執掌了政權。這也不是個省事的主兒。1917年5月,他悍然踐踏國會與約法,利用督軍團強迫國會接受對德宣戰案,將中國拖入了一戰深淵,激起了社會各界的強烈憤慨。孫中山隨即與章太炎、唐紹儀等人聯名致電參眾兩院,要求他們遵守約法與國會。段祺瑞被繼任總統黎元洪罷職後,心存不滿,又唆使北洋督軍叛變獨立,武力逼迫黎元洪解散國會。孫中山無奈之下,連續通電西南各省,希望大家擁護約法和國會,起兵討伐北洋群逆。偏偏在這個時候,清廷舊將張勳率兵進駐北京,要擁立清室複辟。整個中國頓時狼煙四起,剛剛成立不到六年的民國,大有搖搖欲墜之勢。在此背景下,孫中山於7月3日來到上海,召集滬上海陸軍及國民黨要人討論擁護共和,出師討逆大計。正忙得不可開交,辦公室秘書告訴他,河南劉青霞托人帶信,希望能見先生一麵。孫中山要務纏身,此時又是中華民國千鈞一發之際,本不想抽身分心,但想到劉青霞一向穩健,突然求見,說不定有什麼重大要務。思索再三,還是於次日趕到了內山書店。

他不知道劉青霞有何目的,直待跟著內山完造來到內室,看見端坐在客桌旁的劉青霞時,仍然滿腹疑惑。還未說話,劉青霞已飄然起身,含笑道:“孫先生,您來了!”

“劉夫人好!”孫中山一邊還禮,一邊側眼打量著劉青霞,感慨道,“自1906年日本一別,轉眼我們有十餘年未見了,時間真是流逝如梭,夫人一向可好?”

劉青霞禮讓孫中山入座,長歎一聲,喟然道:“我不好,估計孫先生也不怎麼好。”

“哦,這話怎麼說?”

“形勢很明顯嘛,現在中國的情況,我看著都難受,更不要說孫先生了。”劉青霞倒了杯茶,撥弄著蓋碗道,“民國成立已經六年,活躍在中央政壇的,盡是袁段之流倒行逆施的跳梁小醜。孫先生、黃將軍這樣的人,卻長期徘徊在政治中心之外,宋教仁先生更是慘遭暗殺。目前的中國政體不明,國家動蕩,老百姓的生活較清朝時沒有太大改變。這樣的民國,與同盟會最初的願望相去甚遠,孫先生的日子又怎麼能好過?”

“所以說,革命仍未成功,我們還需要努力啊!”孫中山凝神道,“我這次來上海,就是要組織滬上的軍力輿論發起護法運動,共同維護共和,討伐逆賊。河南現在仍在北洋政府的控製之下,劉夫人是豫省輿論領袖,河南的政治民情,還希望夫人多多支持。”

“先生,青霞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人,沒有您那麼遠大的抱負。”劉青霞知道孫中山事務繁多,不想拐彎抹角浪費時間,索性開門見山道,“細思回國的這幾年,實在碌碌無為,沒甚建樹。所仰仗的,無非是先前積累的些微家產。逢此國家危難之際,青霞無以為做,今天來拜訪先生,是想將自己名下的家產捐獻國家。”

孫中山大吃一驚:“什麼?夫人要捐家產?”

“正是!”劉青霞道,“所謂飲水思源,商賈的錢本就來自民間,原應取之於民用之於民。何況目下國家經年混戰,百廢待興,正是需要錢的時候。青霞一介婦人,沒什麼可做的,願意將全部家產盡獻國家,通過國家的調配,讓這些錢用在最需要的地方。在此青霞隻有一個請求,我的家產雖然不大,但這些錢不宜用於戰爭。國民教育和民生是一個國家強大的根本,我希望自己的家產能夠在這些方麵發揮作用。如果孫先生同意,我們馬上可以辦理移交手續。”

孫中山今天來見劉青霞,本以為河南有突發情況,劉青霞不得不親赴上海相告,萬沒想到她竟然要將萬貫家產盡獻國家,雖然有不準用於戰事的條件,但孫中山早就在籌劃修建鐵路,幾年來遲遲沒有進展,就是因為銀錢短缺,劉青霞的家產隻要到位,立時可解他的燃眉之急。當下孫中山大喜過望,騰地站了起來,激動地說:“夫人哪,請受孫某一拜!這,這太好了!夫人一心為公的拳拳愛國之心,全中國的老百姓都會世代銘記!您放心,孫某一定遵守夫人意願,將這筆錢財盡數用於民生,賬款支出夫人可隨時查詢。夫人這份寬大博愛的胸懷,文實在欽佩,請再受我一拜!”

他語無倫次地說著,感激衝動之下已是滿臉淚痕。劉青霞見他如此動情,也是一陣感慨,微歎道:“孫先生不要這麼說,我也是為國家勉盡薄力而已,當不得您如此盛讚。”

她沒有妄言,最近幾年,如何處理名下的財產,始終是劉青霞思考的問題。1914年沈白竹被害,給了劉青霞致命的打擊。再加上近幾年為河南舉義嘔心瀝血,殫精竭力,一個個交心的摯友離她而去,劉青霞真是身心疲憊,萬念俱灰。心力交瘁之下,本想返回尉氏養花弄草,管理學堂,永遠不再過問政事。無奈樹欲靜而風不止,尉氏老家也不是一個溫暖的港灣。劉青霞剛一到家,就感受到了族人的種種壓力。此時的劉氏宗族,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地位視角的轉換,人們對劉青霞的態度已全然改變。除了劉秉德一如既往地痛恨劉青霞,想方設法使絆子外,劉守德由於國民捐時劉青霞妄自捐款,導致劉家財產外流,對她全無好感。甚至連曾經受過劉青霞恩惠的其他族人,也因為劉青霞多年來組織河南舉義,致使家族不斷受到政府盤查而對她冷眼相待。通盤合算下來,整個劉家竟是很少有人待見劉青霞,不是覺得她行為不端,就是覺得身帶晦氣,給家族製造了動蕩和不安。要求收回她家產的觀念,再一次出現了抬頭。因此,劉青霞回到家,疲倦的身心還沒緩過神,就陷入了紛繁的家族財產鬥爭旋渦。幾年下來,非但修身養性的想法沒有實現,還被合族親人折騰得越發勞累。而且目前的劉家,由於劉秉德在省府任職,屬於官麵上走得開的人,在家族地位很高。此刻的北洋政府,正是內憂外患財政空虛的時候,省府上層十分覬覦劉家的財產,屢次暗示劉秉德要對政府作出貢獻。劉秉德出於仕途的考慮,也有意將劉青霞的財產收回,部分轉交給政府,換取更大的職位。劉青霞敏銳地覺察到了這一跡象,對自己的財產更是據理力爭。雙方你來我往互不相讓,終於在上個月爆發了重大衝突。劉秉德帶領著族人想強行收回劉青霞在開封的鋪麵,結果遭到了劉青霞門人的激烈抵抗,言語不和之下大打出手。劉秉德帶的人多,在鬥毆中占據了上風,不僅搶走了鋪麵,還將管家老賴打成重傷。劉青霞聞訊過來調停時,又受到了族人的大肆謾罵,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鋪麵更換了旗幟,氣得滿頭冒火卻無計可施。

管家重傷、鋪麵被搶,家族鬥爭又無法消停的事實,讓劉青霞感到了空前的壓力。她回到家,傷感地坐在敞開的窗戶前,望著皓月照耀下的婆娑樹影,內心的鬱悶和孤獨達到了頂峰。借著昏暗的燈光,提筆寫道:青霞自十八歲嫁於尉氏縣劉姓;越七年而亡夫。遺桐茂典一二,小鋪四五處。夫亡之後,青霞綜理家務,寢食不遑。自夫亡到今十餘年中,凡屬青霞所管理皆有贏利無絀,寧非節衣縮食勞神焦思之所致,而可以僥幸求之乎!青霞上無伯叔,下鮮兄弟,使稍有不慎蕩盡無餘久矣。然而,青霞兢兢業業於綜理家務,經營商業之外,益複手造住宅(師古堂)一所,費銀八萬金;獨修劉氏祠堂一所,費銀四萬金;附劉氏義學一處,捐地十五頃,其對於家族如此。北京豫學堂,捐銀三萬兩;尉氏縣高等學堂,捐銀三千兩;孤貧院,捐地一頃零三十畝;橋工捐銀一萬五千兩;省城女學堂,捐銀三千兩。丁未流學東瀛,創辦《河南》雜誌,捐銀兩萬兩,《中國新女界》雜誌,捐銀一萬八千兩。歸國後,在尉氏縣自辦華英女校,約費銀三萬六千兩。辛亥年冬天,省城運動起義,捐銀三萬兩,滿以竭力多捐,旋因失敗而止。次年,省城創辦《自由報》,捐洋二千元。其餘如賑災工廠、報社等等,或捐一千、八百元,或捐三百五百元,不勝枚舉。總之,凡屬公益善舉,寧節己襄助,未當作守財之奴,此又對社會如此。青霞一婦人耳,屈指平日碌碌勞勞,淡食粗衣,自奉甚微,而對於家族、對社會自覺可以告無罪矣。

奈何呀!家庭中數十惡魔咄咄逼人,不惜以怨報德,匹婦何罪?言之痛心。族人沾染富家習氣甚深,驕奢淫逸成為第二天性,或捐州縣府道,或娶美妾嬌妻,曆年在公茂典上濫用濫支,至去年竟被彼等支用五百萬餘兩。青霞睹此情形深恐眾寡強弱之不敵。於是,忍痛讓產,自願將七萬餘串之基本金並房屋一切全數讓出,永與公茂典斷絕關係,族人又哀鳴嗷嗷要求不已。民國成立以後,族人候補外省紛紛被逐回籍,揮霍習慣囊底錢空。見青霞尚有一息之微,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已。豺狼無厭,握爪張拳,在家則令彼家潑婦喧嚷叫囂,無理取鬧;在外則造謠生謗,甚至串通商會,妄圖取銷成案。殊不知前清契約罔不繼續有效,豈青霞獨屬化外人,民悲夫悲不自由,毋寧死有家不能歸,是喪卻居住之自由也。今日詐訛,明日狡賴,是喪卻財產之自由也。青霞處茲悲境,對於家族甚覺短氣灰心,而對於社會事業尚不忍放棄天職。南京新置住宅一所,預備組織實業,移治家之精神,以經營之。然茲事體大,又不得不求社會上熱心仁士誌同道合之人,而語頻興。一似男女共同辦事,即犯行律第幾條!吾見彼婦女多矣。塗脂抹粉,金屋藏嬌,表麵不見一人,學界不通名刺,究之日與仆役接近,恐有不可告人!青霞自遊學以來,當與學界接洽,其有出類拔萃之士,甚至引為同誌歡若平生,誠以男女之界限不除,坐養二萬萬死人,社會之活動無望也,窺族人造謠之意,不過欲青霞畏嫌引避,不散一錢,不辦一事,蓄積多金以供彼無厭之要求而已。青霞豈漫無知識,天賦人權,自由平等,共和肇建應變方針。退讓主義,一變而為競爭主義;家族主義一變而為社會主義。青霞與族人固絕無財產上之,可以斷言:我不能欺人,人亦不能欺我,彼如悔過,自可維持和平;若怙惡不悛,堂堂民國,應許延律師以對付之。但青霞所不能己於言,劉姓號稱“駟馬高車”,聲威赫濯,胡不能容一孀婦公益事業。一女子尚知稍盡義務,彼輩揮金土,僅知膏粱文繡,何不肯於社會國家公益上捐出一文之錢,而惟以欺人孤兒寡母為事,自問能無顏汗良心不必汝容。須知中華民國與前清大有區別,弱之肉未必即為強之食也。青霞勞此一生得此惡果,愁腸百結,聊作不平之鳴,略敘生平,非敢自揚其德,握毫濡墨,泣不成聲,曲直是非究竟安在?深望我四萬萬同胞共討論之。寫到這裏,劉青霞的筆顫動了。她仰起臉,想起家庭社會混亂不堪的現狀,一時愁腸百轉,不覺間已淚流滿麵。

第二天上午,劉青霞踏上了開往上海的火車。劉秉德在家族的影響和強行霸占自己家產的舉動,以及北洋政府對劉氏財產的蠢蠢欲動,都讓劉青霞感到了處境的危險和腹背受敵的力不從心。她不是貪財之人,但多年的政治風潮腥風血雨,鑄造了劉青霞靈貓一樣敏銳的時事嗅覺。深處逆境的她早就覺察到,此次財產之爭,不僅是以往家產分割的延續,還有北洋政府的陰謀慫恿。即使自己苦苦抗爭,也難逃家產移於碩鼠、荼毒百姓的結局。與其這樣,還不如率先下手,將名下家產盡獻孫中山,為共和大業作出貢獻。劉青霞相信以孫中山的為人,定能物盡其用,將這筆錢用到最需要的地方。因此一到上海,先是在日本友人內山完造家裏安歇,隨後就聯係到了孫中山辦公室,約孫中山在內山書店相見。

這番複雜的心思,一心忙於護法運動的孫中山自然不知。但劉青霞慨然捐款的舉動,卻讓他萬分佩服。欣喜激動之餘,對旁邊的內山完造笑道:“內山先生,煩請取筆墨過來。劉夫人愛國之情可表日月,文敬仰之至,我想給夫人題字。”

內山完造1906年就與劉青霞相識,對劉青霞裸捐的行為也是由衷讚歎。聽了孫中山的話,忙轉身取來了紙墨。孫中山提筆在手,略一思索,揮毫寫下了“巾幗英雄”幾個字。一邊放筆,一邊笑道:“夫人,文的字實在拿不出手,這隻是我的心意表達。您請放心,對於夫人的捐款,我一定謹慎使用,務必使每一分錢都用在最該使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