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1 / 3)

這裏是日本,東京。

1906年初春,陰雨霏霏,蒼穹低垂。

帽兒樓上。賀鳴奎貓在窗外,通體冰涼。他看到了終生難忘的場景。屋內鮮血滿地,一個青年男子痛苦地俯著身子,肚子上插著血紅的匕首。他似乎很疼,雙目暴睜,五官扭曲,背後的辮子也在輕微顫動。青年男子對麵,一位同樣年輕的男子昂首站立。他眯縫著眼,異樣地看著男子掙紮,緩緩道:“齊躍琳,交出名單,看在十幾年交情的分上,我饒你不死。”

“白老五,”齊躍琳慘然一笑,“我們認識十五年了,你覺得我可能交出來嗎?”

“把名單拿出來!”白老五勃然大怒,一個箭步衝到齊躍琳身邊,伸手在他身上亂翻。但是他的手剛伸進齊躍琳的口袋,便覺得眉頭一涼,一個黑洞洞的槍管對準了自己。白老五一驚,不由得倒退兩步,愕然地看著齊躍琳。

“老五,很意外吧?”齊躍琳一陣獰笑,“老子今天不僅要拿走名單,還要取你性命!”

他說完,不待白老五反應,便猛扣扳機。一顆子彈呼嘯而出,透過白老五的頭顱,直接鑽進了後麵的牆上。白老五身子一顫,兩眼圓翻,直直倒地。齊躍琳恐他不死,又在身上補了一槍。這才感到四肢酸軟,渾身冒汗。他長出一口氣,咬咬牙,猛地拔掉小腹的匕首,撕下左袖綁在肚上,打開門向外走去。剛出門,便和外麵的賀鳴奎打了照麵。兩個人都愣了。賀鳴奎是個廚子,沒見過殺人,剛才的血腥場景已經讓他魂不附體,現在麵對殺人凶手,越發不知所措。他看著齊躍琳,稍許麻木後,忽然清醒過來,大叫一聲,撒腿就跑。齊躍琳也暗叫不好,抬腳猛追。兩個人在五樓,空間狹小,賀鳴奎沒跑多久,便到了樓梯盡頭。眼看齊躍琳就要追來,抬起的槍口緊緊對著自己,顧不得多想,越過窗台跳窗而下。

齊躍琳大感意外,來到窗口,正想向下看,樓梯內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幾個手持武器的人蜂擁而上。他知道先機已失,情急之下,也越過窗台,順著雨搭猛然跳下。

衝上樓梯的,是十幾個化裝成平民的清兵。領頭的是一個胖子,叫哈彥泰,四十來歲,身體敦實,滿臉胡須。他握著佩刀闖進屋內,看到倒在地上的屍體,立時大怒,衝身後的兵丁說:“媽的,誰開的槍?”

哈彥泰氣壞了。他早就在監視帽兒樓,這裏商販雲集,魚龍混雜,聚集著大批叛黨。哈彥泰已在附近布下天羅地網,正等著收網捉魚,沒想到全被這槍聲給攪了。他越想越氣,瞪著眾兵丁,眼珠子都要出來了。哈彥泰是滿族人,正黃旗出身,到日本剛剛兩個月。來日本前,哈彥泰任通州都司,在八裏橋附近布防。他心思縝密,治軍有方,是京城一帶出了名的虎將。所以步軍衙門才將他派往日本。臨行時,統領特意交代,東京那邊形勢混亂,一些叛亂分子成立了同盟會,到處造謠生事,還煽動留學生加入,已成反相。你到東京後,務必將他們一網打盡。哈彥泰領了命,到東京後嘔心瀝血,明察暗訪,終於確定帽兒樓為叛黨活動點。他是有韜略之人,發現帽兒樓後,沒有輕舉妄動,而是設下耳目,監視帽兒樓的一舉一動。哈彥泰等的是一份寫有同盟會人員的名單,隻要得到這個名單,端掉同盟會指日可待。昨晚線人向他稟報,帽兒樓今天有重要會議,同盟會人員名單將現身。哈彥泰大喜,一大早就在帽兒樓設下埋伏,本想將叛黨分子一鍋燴。誰成想百密一疏,不知哪個毛躁的兵丁率先開槍,壞了他的大計,實在可惡!

哈彥泰大發雷霆,兵丁們都有些慌,一個個麵麵相覷,誰也沒說話。良久,一個上了年歲的兵丁才小心地說:“哈協台,我們的人都在下麵,槍聲在樓上,好像不是我們的人幹的。”

“放你娘的屁!這裏隻有我們的人,會有其他人帶槍?”哈彥泰剛要發火,忽然意識到了什麼,臉色驟然蒼白。兵丁的話提醒了他,剛才開槍的,或許真的不是自己人。他的心猛然縮緊,預感大事不妙,吩咐道:“快,封鎖這棟樓!你們幾個——跟我來,緝拿樓內所有人員。”說完,第一個衝到了門外。

帽兒樓下圍滿了人。樓上的槍聲和清兵們急促的行動吸引了大批路人,周圍商鋪的老板也關門歇業,一起聚攏過來。幾十名日本警察站成一個圈,手持警棍維持著秩序。他們是協助清兵行動的。為抓捕叛黨,清政府駐日本公使多方遊說,許以重金,終於使日本政府同意了抓捕行動。但日本政府心有疑慮,規定清兵隻能抓中國人,並派警察協助。說是協助,其實是監督,一旦清兵胡亂抓人,警察有權阻止。所以這些警察一邊維持秩序,一邊嚴密地觀察著樓內的風吹草動。

劉青霞也站在人群中。她披著大衣,麵無表情地注視著眼前的局勢。人群中很聒噪,前麵有人不小心踩了她的腳,劉青霞卻渾然不覺。一陣風吹過,冰涼的雨點打在她臉上,劉青霞攏了攏頭發,心懷忐忑。她是同盟會的會員,今天特意來參加會議的,誰知剛到帽兒樓,就看到了大批清兵,急忙又退了回去。劉青霞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帽兒樓是同盟會的秘密據點,既然引來了清兵,肯定出了大事。她看著帽兒樓,內心焦灼起來。

哈彥泰控製了帽兒樓,一番搜查後,結果甚微。別說同盟會名單,嫌犯也隻抓到七個。帽兒樓裏人很多,但多數是日本人,哈彥泰不敢惹他們,核對完身份後全部放了。忙活了一個月,竟然隻抓到這麼幾個人,哈彥泰大為光火。他看著被縛的中國人,一色的留學生,不禁火起,冷笑道:“就這些烏合之眾,還他媽想犯上作亂,統統帶走。”

兵丁們押著留學生下樓,剛一出門,便遭到了圍觀群眾的指責。日本民眾揮舞著胳膊,抗議清兵在自己的土地上抓人。哈彥泰走在隊伍最前列,他不懂日文,不知道日本民眾說些什麼,對周邊的喧鬧充耳不聞。穿過樓前台階,人群實在過於吵鬧,哈彥泰眼光四巡,忽然看到了劉青霞,心底猛然一動。這個女人雙目有神,氣質雍華,似乎在哪見過。他轉過臉,兩個人目光相對,都愣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流淌心間。哈彥泰越發疑惑,索性停下腳步,盯著劉青霞,剛想說話,卻發現劉青霞已離開人群,向遠處走去。

帽兒樓附近的街道狹窄雜亂,雨水之後更顯泥濘。劉青霞踩著泥水,越過幾條小巷,拐上了神保町街。這裏是日本最有名的舊書一條街,街上書店林立,書目重疊,到處飄蕩著書香。劉青霞穿過人群,來到西端的芳草書屋。推開門,掀簾進了跨院。跨院不大,兩個梳著辮子的留學生正喝著茶看書。劉青霞進來後,深吸一口氣,凝重地說:“鳴飛,清兵對同盟會下手了。”

“啊?”兩個留學生握著剛端起的茶杯,一起驚呆了。

雨一直在下,帽兒樓附近雜物成堆,積水橫流,初春的夜晚寒氣逼人,大街上靜悄悄的,幾束模糊的燈火若隱若現,襯托得四周一片蕭然。賀鳴奎醒了過來,他躺在一堆垃圾上,胳膊腿上都是血,衣服上也破了洞,四肢猶如散了架一般。能活下來是他的幸運,從五層樓跳下,如果不是雨搭的阻擋,他早已摔死。賀鳴奎睜開眼,天空黑黢黢的,雨點經風一吹,打了個旋兒,傾斜地灑在他身上,刺激得傷口越發疼痛。賀鳴奎站起身,有些發蒙,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他分開旁邊的垃圾,來回走了兩步,夜色中的帽兒樓鬼魅模糊,影影綽綽中透著突兀。賀鳴奎望著帽兒樓,腦子忽然清醒,白天的血腥場景閃現眼前。他一哆嗦,內心的恐懼彌漫全身,再也不敢在此停留,踉蹌著跑回家中。

賀鳴奎住在淺草寺附近。他是濟南府人,早年在青島做海上買賣,光緒十四年隨父親來到東京,在淺草寺附近從事飯店營生。賀鳴奎的飯店不大,主要經營小吃和北方菜係,山東的鹵肉、河南的燴麵和陝西的泡饃都被他移植到東京,規模雖小,倒也獨具特色,吸引很多留學生來此吃飯。日子久了,賀鳴奎和這些留學生逐漸熟悉,像紹興的周樹人,北京的黃洞天,都是常來飯店吃飯的人,跟老賀處得也相當熱絡。有時候留學生事情繁忙,無暇到飯店吃飯,大多提前訂飯。賀鳴奎今天到帽兒樓,就是給白老五送飯的,沒想到飯沒送到,還差點送命,實在晦氣。

賀鳴奎在家躺了兩天。兩天內他沒踏進飯店半步,而是四處打探消息。帽兒樓的事已經轟動東京,華人們更是莫衷一是,議論紛紛,說什麼的都有。有人說被抓的七個人其實不是留學生,而是在國內犯事的囚犯,被朝廷跨國追捕的;有人說那幾個人是在東京做了齷齪事,丟了大清的分兒,老佛爺震怒,特意派侍衛緝拿的;還有人以日俄關係緊張為借口,說那七個人根本就是俄國的密探。各種謠言紛至遝來,卻沒有一個言中真相的。賀鳴奎很無奈,他是最清楚事實的人,卻要承擔最大的痛苦,每日如履薄冰,坐臥不寧。其實對於留學生潛伏的危險,賀鳴奎早有預料。最近的留學生太鬧了,他們辦報紙,結社團,還上街遊行,做的都是反對朝廷的事,這樣下去,怎麼能不出事。估計朝廷也有察覺,去年就請日本政府頒布了《清國留學生取締規則》,對在日學生進行了種種限製。本以為留學生們能消停會兒,誰知他們動靜更大。為了反對《清國留學生取締規則》,屢次公車上書,一個叫陳天華的留學生,甚至為此跳河自殺,在日本引起了軒然大波。從那時起,賀鳴奎就覺得這些留學生遲早出事。果不其然,陳天華跳河不到半年,朝廷就派人來了,看樣子要斬草除根。賀鳴奎一點都不奇怪,你跟朝廷對著幹,官府當然要鎮壓。令他鬱悶的是,這些事本與自己無關,現在卻把他繞了進去。在家的日子,賀鳴奎始終心懷不安,他怕的不是清兵,而是那個叫齊躍琳的殺手。自己是唯一目睹他殺死白老五,並且知道他名字的人。這樣一個窮凶極惡的歹徒,怎麼能放過自己,一旦找到家中,自己豈不大禍臨頭?賀鳴奎越想越怕,連家裏都覺得不安全,總擔心齊躍琳會殺上門來,一通亂砍,將自己全家滅門。

讓賀鳴奎頭疼的不僅是齊躍琳,還有店裏的留學生。在他飯店吃飯的留學生實在太多了,以前為了生意,人多當然是好事。但現在朝廷要追捕他們,這些人就成了喪門星。跟他們發生關係,難保不會受到牽連。這也是賀鳴奎不去飯店的原因,他要設法自保,盡量減少與留學生的接觸。盡管如此,賀鳴奎仍不放心,每天都要詢問夫人有多少留學生到飯店吃飯。然而令他意外的是,夫人說帽兒樓事件後,就沒有留學生再到店裏吃飯了,真是奇怪。賀鳴奎也一愣,坐在床上望著外麵婆娑的樹影,揣摩不透其中的原因。

東京的留學生最近的確很沉寂。帽兒樓事件後,日本政府加強了對留學生的管理,要求所有留學生必須待在學校,無事不得外出。這一規定遭到了留學生的強烈反對。一些學生協商後,決議上街遊行,要求日本政府尊重留學生的人權。他們的決定剛一形成,便被朱炳麟阻止了。朱炳麟是同盟會首批會員,負責留學生的思想工作,在學生中地位很高。聽說留學生要遊行,急忙來到校園,呼籲大家不要執意冒險,做無謂犧牲。幾度安撫,留學生的情緒才逐漸穩定,朱炳麟的心卻懸了起來。帽兒樓事件對同盟會的打擊是致命的,它直接影響了學生參與革命的熱情。事件發生後,朱炳麟第一時間向上峰做了彙報,得到的回複是穩定為主,盡量保護同盟會員和留學生的安全。朱炳麟領會了上峰的意圖,卻在執行中遇到了困難。因為要保護同盟會員的安全,就要找回丟失的同盟會名單,而且同盟會有七名會員被抓走,必須想辦法將他們救出。在這兩件事上,同盟會內部發生了分歧。以黃洞天為主的會員主張先找回名單,因為這牽涉到眾多同盟會員的安全,而以張鳴飛為主的會員則認為應該先救出被捕的人,理由是相比尋找名單,救人更加實際。雙方各執一詞,誰也說服不了誰,朱炳麟也難以決斷。安撫好激進的學生後,她召集相關人員開了一個會。

會議在神保町街的芳草書店舉行,參加會議的有黃洞天、張鳴飛、劉青霞等人。會議開始後,朱炳麟首先介紹了同盟會當前的局麵,請大家談談自己的看法。黃洞天率先發言,他依然堅持原來的觀點,嚴肅地說:“我覺得無須討論,現在的當務之急,當然是找回同盟會名單。那上麵寫著多數同盟會員的資料,一旦落到清廷手裏,連他們的親屬都會有危險。”他黑起了臉,環視著眾人,大聲道,“那是多少人的生命,這個責任,我們誰負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