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爺爺回家
真情寫作
作者:草白
晚星帶回了
曙光散布出去的一切
帶回了綿羊,帶回了山羊
帶回了牧童回到母親身邊
——薩福《暮色》
1.爺爺在奔跑
爺爺老了,和他同齡的人差不多都死了,他種下的棗樹在結了幾十年的果子後,被大水衝走了。他在溪邊隨手栽下的栗樹,則高到令人厭惡的程度。爺爺很怕死。但他在癱瘓後,卻自殺了好多次。一次是喝敵敵畏;另一次拿了一根繩子,想把自己勒死。兩次都沒有成功。後來,他已經沒有力氣自殺,隻是向奶奶嚷嚷著,快拿把斧子來把我劈死吧,或者,快給我一把尖刀,我不想活啦。每隔幾天,爺爺總要這麼來幾下。每逢這樣的時候,奶奶就說,你爺爺的羊癲風又發作了,別理他。奶奶似笑非笑,有那麼一點嚴肅。
癱瘓在床的爺爺非常痛苦,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死還未來,那生的環境真是夠糟糕的。為了照顧方便,他們把他的床從二樓移到底樓,底樓濕氣重,吃喝拉撒基本都在床上,窗戶又小,房間裏終年彌漫著一股濁臭。
爺爺有過生的掙紮。那掙紮讓我難過,因我毫無幫他之力。我們的新房造好了,又亮堂又整潔,衛生設施一應俱全,爺爺也想搬去同住。事實上,那房子長什麼樣他沒見過,都是在病床上聽人轉述的。沒有親眼所見的東西,比見過的一切要好上一百、一千倍。
搬家的那天,風和日麗,很多親戚都趕來祝賀,我叫媽媽把爺爺連著家具一起搬到新家去。爺爺也非常想去,他甚至說,把新房的車庫撥給我住吧,那裏亮堂。可媽媽瞪大眼睛說,這怎麼可能?你又不是不知道,躺著的人哪能抬進新房子裏去?
他們當然不會讓他搬走。連奶奶也不願挪窩,她覺得一個癱瘓之人,行將就木,就老老實實呆著等死吧。奶奶其實在等爺爺死。我們大家都在等著爺爺死,盡管誰也不願承認這一點。
搬家的車子開走了,爺爺站在窗口向外張望,那裏擋著鐵柵欄,他什麼也看不到,他的眼角潮潮的,病中的他,總是眼淚汪汪。他懷疑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不然怎麼會有那麼多眼淚?可是自己都那麼老了,身上又有哪個器官是完好的?他的思緒回到了20年前造房的場景,搬磚塊、抬水泥、扛五孔板,哪一樣不是自己來的,筋骨好得能打死一隻老虎。上梁那天,喝了點老酒,酒沫子沾在白胡子上,爺爺醉了,東倒西歪說起胡話來,可他心裏真是高興啊。
如今,臥床不起的爺爺,常常做著年輕人健步如飛的夢。
有一天清晨,他夢中醒來,立馬起身,大步向門外走去,剛跨出門檻,就重重摔倒在地。不死心,支撐著坐起,沒等站穩,再次跌倒,額上出血了。爺爺想,咦,怎麼回事,明明我是會走路的呀。額上滴落的血讓他明白,夢醒了,他永遠也不能走路了。
奶奶不在家,家裏的人都出去了。他想一直這樣坐著,坐到太陽落山,天色轉黑。他們踏過台階,穿過庭院,從他身邊經過,卻沒有把他發現。他賭氣地坐在地上,一動也不想動。可那電線杆上的麻雀叫個不停,讓他心煩意亂。他很想把它趕走,這專門吃稻穀的鳥兒,貪吃又愚蠢,稻草人就能把它們嚇死。他嘴裏發出的趕鳥聲,這雀兒卻不為所動,叫得比剛才更起勁了,似乎認準了他是不能把它怎麼樣的。連鳥兒也欺人,爺爺氣極了,想要找東西去擲它,掙紮著去夠一塊石頭,可怎麼也夠不著。
就在這時,奶奶回來了。她又氣又急,去找人幫忙,走了一條街,幫忙的人來了,看到爺爺坐在地上,和一隻鳥較勁,他們都笑了。爺爺嘴裏喃喃著,快扶我起來,我要去種菜,我要去拔草啊。
在爺爺知道自己永遠站不起來的那個清晨,他嗚嗚地哭了,一邊哭一邊叫姆媽。而他的媽媽已經死去四五十年了。
是那些夢給了他力量。在夢裏,爺爺一次次地獲得高人的指點。他們叫他去種菜植樹,去把荒林變成沃野,去田野上奔跑。他們還告訴他,人不是家具,要動起來呀。在夢醒之後,在奔跑無望之後,爺爺總說,我要死了,你們快點給我準備後事吧。他總擔心死後我們會亂弄一氣。為了省錢,什麼儀式也不給他置辦。
臨走的最後幾天,他忽然問我奶奶:“我死了嗎?”我奶奶沒好氣地說:“你死了。”爺爺追問:“老房(村裏的棺材匠)來了嗎?給我穿好衣服了嗎?”奶奶說:“穿好了。”爺爺又問:“箱子裏的那件夾襖嗎?褲子有沒有穿?”他沒聽到奶奶回答,隻覺得自己的左臉頰忽然火辣辣地痛了一下,委屈地說:“你怎麼打我了呀?”奶奶哈哈大笑,說:“你還沒死呢,胡說八道什麼呀!”
我媽做好紅燒肉給他端來,他拉住我媽的衣角,壓低嗓門,神秘兮兮地說:“你等下拿把斧頭來。”我媽不解,難道他想自殺?於是,不耐煩地問:“拿斧頭做什麼?”爺爺興奮地說:“你還不知道吧,這地底下全是黃金。噓,別讓人知道。”我媽故作一本正經:“好,你等著,我呆會兒拿斧頭來。”她當然不會去拿什麼斧頭,轉身就把這話講給我奶奶聽,婆媳倆哧哧地笑上半天,誰也不打算理他,急得我爺爺過一會兒就問:“她怎麼還沒來,斧頭拿來了嗎?”我奶奶看在眼裏,恨不得抽他一巴掌,都是快死的人了,怎麼還那麼迷財!
那天夜裏,我夢見爺爺連著那捆柴禾從村頭的石拱橋上摔下去。就在夢完之後,爺爺忽然精神疲軟,不思飲食,昏睡不醒。據我媽回憶,在爺爺生命的最後一刻,似乎皺了皺眉,隨之氣息減弱,越來越弱,終至最後一口氣呼出,身體慢慢變涼,四肢僵直,已然遠去。
爺爺從此擺脫肉體羈絆,開始在大地上奔跑。
2.老房的故事
老房叔是村裏的棺材匠。老房叔原先不抬棺材,和村裏許多人一樣,他把大把精力獻給了自家的一畝三分地,隻在農閑時打打短工,賺點種子化肥錢。那時,村裏抬棺材的是一個無老婆無子嗣的中年男人,他與鄰村的幾個男人組成一支固定團隊。這些男人大都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光棍,平常在外遊蕩,也不好好勞動,隻賺些吭哧吭哧抬棺材的錢。如果實在不夠,就外出乞討。那時,村裏還沒有實行火葬,抬棺材的活是很吃力的,收入也可觀。棺材漢順便帶著給死人穿衣服,落棺的時候抬屍,別人害怕幹的事,他們為了賺錢,搶著幹。再後來,村裏實行火葬了,再也不用四個棺材漢抬著二三百斤的東西上山,他們的活兒變得輕鬆,四個人的活一個人就能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