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留守婦女
現實中國
作者:方格子
引言
在當代中國,有這樣一個女性群體,因為產業結構發生了變化,她們的丈夫外出務工,她們被定義為“留守婦女”。
中國農業大學教授葉敬忠先生作過比較係統的留守婦女調查研究,他在《阡陌獨舞:中國農村留守婦女》一書中指出:“自20世紀80年代始,大量已婚男性勞動力外出到城市務工,農村留守婦女現象隨之出現。丈夫外出務工在很大程度上提高了家庭收入水平,改善了家庭生活,但因為丈夫在家庭中的缺席,留守婦女獨自承擔起了農業生產、子女撫養、老人贍養等家庭責任,因而麵臨勞動負擔和心理負擔同時加重的困境。”
另有課題報告稱,目前我國有近5000萬留守婦女,勞動強度高、精神負擔重、生活壓力大,是壓在她們頭上的新的“三座大山”。一位長期研究中國留守人口的學者認為,“當代中國留守婦女的數量之大、承受負擔之重,不僅在中國曆史上,就是在世界的現代化進程中,都是少見的。”
2011年,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貴州的大山深處遇見了一個留守女子,她的命運觸動了我。接下來的幾年,我陸續走訪了我國部分勞動力輸出比較集中的省份,到鄉村走訪。此刻,她們的身影跟隨她們的名字,次第來到我麵前,她們的喜悅和擔憂、快樂和悲傷一一呈現在我眼前。希望我的忠實記錄能傳遞給這個被冷落的留守婦女群體一點點溫情。
1.“平江來的錢絨已經死了”
曆來,瀏陽便有以方位劃分的片區,東鄉,南鄉,西鄉,北鄉。四個片區中,北鄉人最早出去打工,有上一代人的腳印作底,北鄉人走南闖北,從容、篤定。
北鄉的經濟除了外出務工獲取財富,種植油茶樹和烤煙也是經濟來源之一。“種烤煙比培育水稻更辛苦”,高強度勞作隻能換來微薄的收入,別的片區少有種植。而越來越多的北鄉人不願麵朝黃土背朝天,選擇背井離鄉尋找新的經濟增長點——錢絨的丈夫也被這個時代的大潮裹挾其中……
錢絨,1981年出生在平江縣鄉村,嫁到這個村子7年,女兒6歲,丈夫一直在外打工。戀愛時期,男友就在外麵,“結婚時回來過”,結婚前後花了20多天。這個年輕人在東莞某電子廠的流水線上,回家來的時候,“身上穿得很幹淨”,就是那一點“幹淨”,讓錢絨在鄉村幽暗的日子裏,見到清新的一麵,具有時代氣息的一麵。見到男朋友的時候是夏天,錢絨穿著長袖格子襯衫,悶熱的雨季,男朋友一身運動短裝深深吸引了她,白色短袖T恤,黑色運動七分褲,一雙藍白相間的拖鞋,整個是青春的象征。錢絨就那樣一眼喜歡上這個小夥子,小夥子也喜歡這個綰著馬尾辮的女孩,隻是,“他從來沒有說過要帶我出去”。
錢絨沒有上醫院去分娩,她接受了婆婆給安排的傳統接生方式,一大盆水,一把剪刀在蠟燭火上燒一下算是消毒。我在沿途的矮牆上看到政府用紅漆刷的標語:遠離傳統接生,倡導健康分娩。政府希望產婦去醫院接受正規的分娩護理。“消費不起。”錢絨說。
接下來便是艱難的生產過程,錢絨生下孩子當天,公公去世——“他回來是因為公公死了”。錢絨對丈夫的不歸有怨氣,“可是沒有辦法,要賺錢。”錢絨不會忘記那一天,她在裏間疼痛難忍,新生命要來到這個世界,隔著一扇門,門破了,公公早年用黃泥夾雜稻草糊上那破洞,天長日久,黃泥斑駁。一間屋子裏,兩個房間兩個不一樣的生命即將完成他們的儀式。錢絨說那一刻,我疼得忘記一切,怨恨,也疑惑,到底為什麼?為節約錢,她不能享受其他年輕媽媽的待遇,在幹淨整潔的房間迎來新的生命;為了節約錢,公公停止血透;為節約錢,丈夫不在妻子身邊陪伴,寧願一個人在他鄉獨自想念。
“我哭不是為了痛。”頓一頓,補充一句,“不知道什麼感覺,就覺得活著苦。”所有人都以為這個從外鄉嫁過來的女子怕疼,假裝嬌氣。倒是接生婆拍拍新生兒的屁股說,你娘生你可是流幹淚了——誰也不知道她落淚的真正原因。
誰也不知道錢絨內心,“我想到公公在外間那麼苦,就要死了,想想害怕。”六年之後,她才在我麵前說出這個秘密,不是秘密,隻是她孤單的根本。她才23歲,還沒來得及真正了解死亡,但是死亡卻及時侵襲了這個家庭。錢絨從接生婆手裏接過孩子時,外間婆婆發出了聲嘶力竭的呼喊,公公終於嚐盡人間最後一點苦,歸去。
喪禮如期,剛生完孩子的錢絨被迫參與到特殊的儀式中來,有挾持的味道——臨時搭建起來的道場,這個被稱為“北鄉夜歌”的喪禮即將開始。在北鄉一些村落,“老了人”之後便會有一場緬懷先人、追思功德的夜歌會。對仗工整的四句歌詞飄搖進來,夾雜著鑼鼓的鏗鏘。錢絨抱著孩子,默默地坐在裏間,眼眶生澀,“公公的一輩子很苦,閉眼前都見不到兒子。”錢絨說,“為了節省,他買晚上的票,第二天早上到家時,公公已經合眼了。”
這之後,丈夫很少回家。曾經看到過一篇文章,“老人作為故鄉存在,他們一旦離去,故鄉便斷了根,遊子們再也無法真正從心底惦念那個地方。那些文字中描述的懷鄉,大部分都因為需要懷念而懷念,似有應景之感。”
這之後,錢絨不太待在家裏,她走過長長的田埂,去尋找一個去處,以打發漫長的時間。“靠的是手氣”。錢絨的手指靈巧,白皙,養尊處優的表象。如果在城裏,音樂老師會好心腸地勸慰錢絨母親——讓她學鋼琴吧,你看她的手指,又長又細。這白皙的又長又細的手指現在用來打麻將,大拇指熟稔地撚一下牌麵,七餅。
出嫁之前的錢絨,似乎並沒有因為她的弱小而受到父母的格外疼惜,相反,“我爸不喜歡我,喜歡哥哥。”這種單方麵的結論致使她對周遭世界抱有足夠的戒備,對父親的愛蕩然無存。母親帶她來相親看男方家庭,被當地人好奇地打量,拘謹和排斥伴隨她的這次跨縣旅程。
她即將安家落戶的這戶陳姓人家,在遠離村中心的山坡上,黃泥瓦房,在南方雨季來臨時,米黃色的菌菇齊嶄嶄地排列在房梁木柱子上。錢絨第一次踏進這個屋子,便感到一種陰冷之氣——對陌生生活的向往替代了血肉情分,錢絨幾乎沒有多想就同意了,她對自己的婚姻不抱希望。她隻是想離開,離開這個不喜歡她的地方。
回平江的車上,母親讓錢絨想明白,男方家裏一貧如洗,“連一把像樣的椅子也沒有,借了兩把椅子來,把椅子放放平的地方都沒有。”母親擔憂女兒以後的生活,卻被女兒一句話剪斷,“總比在家受白眼好。”錢絨曾經可以嫁得好一點,父親的遠方親戚,家底殷實,隻要錢絨答應這門親事,哥哥小龍便可到遠房親戚的廠裏上班。
我問,“你不喜歡他?”
“就不想讓家裏這麼安排。”錢絨的嘴一撇,青春時光,反叛是最有力的武器,保護自己也傷害自己。
泥牆糊起來的柴灶間,灶台冷清,看不到人間煙火。女兒在門口撿樹上掉下來的桑葚吃。一隻雞在門口泥地上找食。錢絨對目前情況很不滿意,“你看看這舊房子,髒髒的。”事實上除了柴灶間還是幾十年前的老坯屋,緊貼老屋的這間房子不算舊,90年代末期建造。
“你是幹什麼的?”“寫這個有錢嗎?”語氣利落,露出對外部世界的不信賴。她時不時看牆上的壁鍾,看一次,再看一次,有些急躁。
“你要去打麻將嗎?”我也看一下壁鍾,中午12∶35。
這個問題措手不及,“我不是天天打麻將的,”為自己辯解。到錢絨家之前,已經有人告訴我她的近況,概括起來大致有幾條:不上進,不顧家,沉迷麻將,亂花錢。
電視機上落滿灰塵,兩三把椅子,一張空曠的台子上擱了一些物品,一隻碗,兩雙筷子。對話無法進行,我不好意思再賴著不走,起身跟錢絨說打擾。錢絨忽然沒了表情,萍水相逢帶給她的隻是短暫的新鮮。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世界,一個世界是一個國家,國家有邊界,再弱小的國家也是戒備森嚴。敞開心扉何其難,所以隔膜。
錢絨沒等我走出去,先去關柴灶間的門,等我走出門外兩三步,她已經順手帶上屋門走出來了。
我讓到一邊,對她笑一笑,錢絨也笑了笑。我驚歎於這個美麗的1981年出生的女子,那一口雪白的牙齒,咀嚼過多少難以言說的悲涼。深綠色外套,淡黃薄線衫,深紫長褲,粉色拖鞋,粉色厚襪子,高高揚起的馬尾辮。錢絨給了我一個不明身份的背影,這個最好年華裏的女子,穿不到最美麗的衣裳,“一年下來買衣服的錢……有兩三百,女兒的算在一起。”她從我身邊走過,牽著女兒的手,慢慢地上了田埂。我小跑幾步,喊她的名字,錢絨。錢絨回頭,看著我,定定的,忽然說,平江來的錢絨已經死了。
我站住,看著她的背影漸漸遠去,田埂慢慢延伸,彎彎曲曲,田野,青綠的烤煙,煙農在除草,太陽猛烈。一頭牛低頭吃草,偶爾抬頭,無聊地哞了起來,聲音洪亮,穿越田野蜿蜒過來,把錢絨身後的路拉長。
同行的曉玲跟麗麗坐在錢絨家隔壁,是錢絨丈夫的堂嫂。堂嫂家收拾得幹幹淨淨,三層樓房,女兒從樓上下來跟我們打招呼,倒茶,有禮有節。堂哥去鎮上買菜秧,一家人在一起的感覺前所未有地好。自然談到錢絨,堂嫂的惋惜溢於言表。
“剛嫁過來的時候不是這樣的。”
據堂嫂介紹,23歲那年,錢絨從平江縣城打工回家,同鄉人介紹這裏的一戶人家,後在大人陪同下走完傳統程序。先看生辰八字是否犯衝,再由同鄉介紹雙方家庭情況,房屋、田產、家庭成員,也順帶介紹文化程度,錢絨初中畢業。性格脾氣基本可以忽略不計,他們斷定婚姻隻是身體跟身體的結合,生個一男半女,人生便完成大半。
“那時她總是羞答答地對著我笑。”在這個村莊,堂嫂是錢絨唯一的精神依靠,她曾悄悄告訴堂嫂,從她有記憶開始,很少看到家人笑容,落入心底的都是漠然。“那天來看陳家,別人的眼神也都是冷的,隻有你,堂嫂,隻有你對我笑。”錢絨由此而跟陳家結了緣,衝著一份微笑而來,用一樁婚姻相抵。堂嫂也不負她,噓寒問暖,以鄰家大姐的和善對錢絨,錢絨有過的那一段幸福時光,是堂嫂額外給她的。她心存感激。因為嫁過來之後,錢絨並不如意,丈夫遠沒有同鄉介紹的有能力,他在外地打的是粗工,工種跟工資一樣不穩。
老公出去打工後,錢絨的心事隻跟堂嫂說,兩個女子姐妹般窩在被窩說私密的話,也不可避免地談到房事。錢絨說她唯一安慰的便是老公身體很好,夫妻生活合心合意,雖然現在不能在一起,終究有太多甜蜜的回憶。這樣的日子過了大約一年,堂哥帶著堂嫂出去打工,錢絨的精神支柱轟然倒塌。
“後來我們結束打工的日子,回來造房子,錢絨對我的態度就變了。”堂嫂覺得自己的外出,似乎是對錢絨的背叛。“後來錢絨慢慢地變了,變得不愛做事。”“錢絨沒有搞過一次衛生,你看她家裏的灰塵。”
年邁的嬸子褲管上沾著黃泥,坐下來便數落錢絨,“燒的柴火都從我家屋簷下拿的。”嬸子跟堂叔疼錢絨,但也恨鐵不成鋼,“一塊地替她平好了,讓她下點菜籽都不懂。”去錢絨的菜地看過,幾乎看不出是熟地,春天萬物生長,青草成片蔓延在錢絨的地裏。
萬物生長,錢絨卻死了。她說,平江來的錢絨死了。決絕的語氣似乎不是這個滿臉稚氣的年輕媽媽所言。
我們坐在堂嫂家裏,看著錢絨的身影漸漸變小,一直到單反相機都無法捕捉到她。我看見一個身影慢慢出現,拎著一隻袋子,晃悠著從田埂蜿蜒過來。堂嫂站起來,笑一笑,“他回來了。”堂哥一路從那邊過來。我出神地看著那個身影越來越近,相對蒼翠之中錢絨的背影,忽地生出洶湧的憐惜來,錢絨何曾有過那樣的好時光,坐在家裏看著老公從田埂那邊一步步走回家。
“前幾年她老愛哭,半夜裏瘮得人心發慌。”鄰居說。到後來,錢絨開始學麻將。錢絨從不跟牌桌上的男子拉家常,也有嘴騷的男人挑起話頭,談些男女間的事,有意要撩撥她。錢絨先不答腔,男人若再開口,她便抓起一把麻將砸到男人臉上,走出麻將場。回家之後雙手握緊拳頭往牆上砸,後悔夾雜在那些人群裏,虛度光陰,抱著女兒哭。
牆上看得到隱約的血跡,我問了好幾次,她才跟我說了這事。我拿過她的手,沒有自殘的痕跡,手心手背閃著無從說起的亮光。
在村部看到一張宣傳單,《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宣傳資料,家庭防盜篇》:1.提防盜賊撬門窗。2.兩分鍾防範法。3.家庭防範重細節。4.警惕順手牽羊。5.警惕“敲錯門”。6.防偷狗。7.保護現場最重要——粉紅色的單子分發到各戶張貼,堂前正上方,門背後,屋門外各各不同,也有貼在豬圈門口的。問錢絨怎麼不貼一張,錢絨覺得這個問題很滑稽,“你看看我家裏,有什麼偷的麼?人都不值錢了,還有什麼要提防的?”
離開錢絨家,路遇一個壯實的女子,我們互相一笑,問她:剛從地裏回來?答:去煙草地裏。看著年齡,應該是1970年代出生的,陪同的人說,你看,她也是留守的,她多勤快,種煙草都是男人幹的活,她卻不怕苦。她們向我介紹這些熱愛生活的人,我回頭看錢絨的家,緊閉的門窗在桑葚樹的陰影之中更顯落寞,隱約有風。我看到錢絨曬在屋門口的衣服隨風飄蕩,翻飛著如失群的孤雁。
從最初的欣欣向榮到如今在常人眼裏的落魄,錢絨的經曆沒有人關心。她貌似認命、妥協、不在意,恰恰是對世界的不妥協不認命。她在意生命中某些一閃而過的良善,比如公公的孤寒離世。但是,常年獨自生活,她學會了拒絕,拒絕表達,拒絕接受貌似的關切、平等、互愛。她不再試圖取悅某個人,錢絨用她特有的方式迷惑了世人。
離開村莊,拐出一條小道到馬路,馬路一側的空地上,坐著幾個白發老人,衣著灰暗。我看到那件深綠色的外套,馬尾辮垂落在後背,錢絨就坐在她們中間。她的眼神暗淡,跟剛才在家時的警惕和排斥判若兩人。看不到焦灼——在這些年長的老人中間,錢絨顯得安定、安全、祥和。我一廂情願地判斷,錢絨急於離開屋子是因為她不願或不敢一個人在那空房子坐著,因為那裏有個敵人,她鬥不過——她當然鬥不過時間。在那間屋子裏,時間像洪水,蓄得滿滿的,要將她淹沒,她隻有逃離。
北鄉人的勤勞有目共睹,而錢絨是個例外……她的心已經荒蕪。
從上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一直是個發展中建設中的工地,揮汗如雨的農民,遠離家園,投身於這個龐大的工地,常常找不到自己——而錢絨卻在家鄉迷失了自己——“平江來的錢絨已經死了”,不知是怎樣的孤絕,才促使這個年輕的女子說出那樣的話來。
2.“要是可以重新來過,我不會生這麼多孩子”
一個不甚寬闊的道地,零散曬著苞穀,有的是新鮮掰來才曬出來的,有一部分大約曬了幾天。一把掃帚倒在地上,簸箕裏是一些雜物,泥灰,一片樹葉,幹燥的苞穀衣,吃過的苞穀芯子。另一側沿牆靠著鋤頭耙子鬥笠竹編簸箕,一雙沾滿泥灰的高幫雨鞋,還有一個鐵絲編起來的背簍。一方台階連著道地和街簷,街簷上,一個女孩三四歲的樣子,在一輛破舊的童車裏玩。屋裏傳出嗬斥聲,“你個臭娃兒哦,怎的又把地給搞髒了,看我揍你。”
小女孩像是沒有聽見,依舊在拉扯童車,童車上的商標已經剝落,小女孩在撕掉這些塑料貼膜,回頭見到我們,有些驚愕,繼而棄車而逃,進了屋子。斥罵聲依舊,聽不明白內容,先是見到一把掃帚,利落地打掃,再見到一雙手出來,一手抱著一個男孩,另一隻手在掃地,半彎著腰,有些費力,嘴裏依舊在嘮叨。是一個女子,頭發蓬亂著,七分褲,一件混色短袖上衣,衣襟上粘滿了什麼東西,好像是鼻涕的痕跡,又像是粥湯幹了的樣子。驀地見到我跟小秦,她沒認出來——小秦帶了副太陽鏡。女子驚訝地看著我,我對她笑笑,不由自主地欠了欠身子,“你好,在忙呢。”
小秦喊她菊英,菊英像才醒悟過來,露出黃斑牙齒,“是表姐嘛,我都沒認出來。”
一個空蕩蕩的廳堂,堆著化肥袋子,另有一些雜物,木頭,竹杠,不明用途的幾個水缸,兩塊臘肉吊在門框上。廳堂兩側有兩扇對開著的門,左邊那間是臥房,右邊裏間是臥房,外間連著廚房兼客廳。
“樓上太熱了,睡不了人。”
我們在右邊吃飯那間坐下來,就著一個小茶幾,茶幾上擺放著一個塑料筐子,幾個搓了一半的苞穀躺著。我跟小秦幫著搓苞穀粒子,問為什麼要搓下來。因為這些都是嫩苞穀,菊英說,搓下來後,放到冰箱,要吃的時候,直接拿來煮——在貴州很多鄉村,都保留著祖輩傳下來的飲食習慣,茄子豇豆苞穀南瓜切成塊,加清水,不放任何調料,在鍋裏煮熟了,晾在一邊,待吃飯時端上來,蘸著辣椒水下飯。那湯幹淨、清淡。小秦問菊英是否要上坡,菊英的頭偏了偏門外,“這太陽毒著,這會兒怎麼上坡,晚點要去。”問大概幾點過去,現在是不是要睡覺。菊英說,她中午從來不睡午覺,因為家裏有做不完的活兒。
說話間,女兒又在街簷上玩童車了,菊英看到我的相機,跟女兒說,讓阿姨奶奶給照個相。我趕緊出去,端著相機想給女孩照相。結果,無論我如何努力,小女孩就是避開我的鏡頭,左右橫豎我都看不到她的正麵,她的眼睛隱藏在童花頭的劉海下麵,她不是低下頭,就是側過身子。我放棄了給她照相的念頭,索性走到左邊一間屋子裏,小秦跟菊花兩表姐妹在右邊屋子裏拉起了家常。
左側屋子裏,擺放著一張陳舊的沙發,上麵覆蓋著花布,看不出沙發本來的麵目。一邊是兩張靠背椅子,兩張椅子麵對麵合在一起,椅子中間又接了一張方凳子。一床薄被子淩亂地堆放著,一眼看起來,像是臨時搭建的床鋪。這間屋子被一麵木板隔成了兩間,外間除了沙發和椅子,還有一張陳舊的擱幾,擱幾上方擺放著一個紙折起來的裝飾品,足有一個普通菜盤那麼大,層層疊疊的,像是一個微縮的寶塔。我小心翼翼地拿下來,是用舊課本折疊起來的,手工精巧,每一個都是一個等腰三角形,也不知怎麼疊的。我放回這個寶塔,進入裏間,裏間是一張床,大約一米二左右,蓋被、墊被,看不出是夏天的床鋪,倒像是春秋兩季的床。想起來,貴州大山裏夜晚的溫度不高,很適宜。一邊的一個櫥櫃上,堆滿了零碎的物品,衣服,襪子,作業本子,鉛筆,一床待洗的床單,三兩件換下來的衣服,還有幾件洗幹淨曬幹了的夏衣。
除了廳堂,左右兩邊屋子都用報紙和試卷課本紙給糊上了,看起來滿屋子的花花綠綠,內裏有陳舊的報紙和課本紙露出來。菊英說,在她打算回來帶孩子之前,公公婆婆就糊了一次,一回到家裏,覺得家裏花花綠綠的挺好看。過了一年,那些糊過的牆壁都發黃了,到年底時,再糊一次,“沒錢裝修嘛,就糊一層紙,看起來幹淨一點。”
在我們坐著說話的當口,門口響起摩托車的聲音,菊英抱著兒子站起來,兒子已經在臂彎裏睡著了,她把兒子放到左側臥房床上,到門口,她公婆回來了。
黧黑的臉蛋,紮實的身子,公公手裏拿著一個頭盔進來,見到我們,微微笑了笑。小秦忙喊舅舅,舅舅指指椅子,“坐,歇著,歇著。”婆婆瘦高個兒,身體很虛弱的樣子,待到屋裏坐下,便跟小秦歎氣,說一家人都吃藥。果然,菊英公公從抽屜拿出藥來,就著涼茶吃藥。公公高血壓,四肢酸痛,一年到頭要吃各種不同的藥物。婆婆一個月前動了手術——婆婆費力地站起來,撩起衣衫,腰際處,一個刀疤觸目驚心,婆婆說是囊腫,現在還得休養。“怎麼待得住哦,家裏七七八八的事這麼多,少一個勞力家裏人就更累了。”婆婆說的家裏人,指公公、菊英,還有在外打工的兒子。說到兒子,婆婆顯然動了情,說,一家十口人,現在都靠兒子一個人賺錢養活著。
菊英22歲那年跟丈夫結婚,不久生下女兒,“結婚前就商量過了,要是第一個生兒子,我們就再生個女兒了事;要是第一個是女兒,那就得出去。”
出去是因為山高路遠可以躲避計劃生育。大女兒不滿三歲,菊英便跟丈夫開始了15年漫長的打工生涯。15年裏,他們夫妻輾轉七八個省,北京上海廣東江蘇,最後在浙江穩定下來。15年裏,他們陸續生下5個孩子,等第六個孩子生下之後,他們結束了生育之旅——因為第六個是兒子,他們的目標達到了。“生一個孩子要花費一萬多塊錢,生了5個孩子,花掉我們七萬多塊錢。15年裏賺的錢,除了拿點給家裏,基本都花在生孩子上了。”
兒子出生之後,菊英便回到了村裏。她坦言,當初回來的時候,是帶著小小的成就感回家的,覺得家裏終於有個兒子了。可是等她回到村子裏過了沒多久,便覺得自家條件已經落伍。如果要排位,菊英家無疑是最後一名。沒有新房子,一台15年前買的電視機還在用,所有的家具都陳舊不堪。80年代造的房子,到如今二樓都沒錢裝修,現在連裝修的想法也沒有了,因為整個房子不但落伍,而且屋頂總是漏水。
閑聊時,菊英的手機響起來,她嘀嘀咕咕跟電話裏的人說著什麼。掛了電話便跟我們說,四女兒肚子痛,老師讓家長去接回來。公公拿起頭盔說,我去接——前年家裏添了一輛摩托車,因為莊稼地太遠了,沒有摩托車有時走路來回都得三四個小時。早上去地裏,沒幹一會兒活便又得走回來。“狠了狠心借了點錢就買了,現在有這個車方便很多了。”
菊英遞給公公一本病曆,是四女兒的,說要是沒有這個本子,很多費用不能報銷。公公拿著本子出去,摩托車突突突地轟鳴著遠去了。婆婆擔心公公的身體,說,現在才50多歲就這病那病的,老了怎麼辦?又吩咐菊英煮苞穀給我們吃。萬般推卻不管用,菊英說,你們來我很高興,我們家窮,別人看不起,沒人上我家串門。這麼一說,我們便覺得不好意思了,依了她。
大約半個多小時之後,公公帶著孫女回來了。女孩上二年級,剛在醫療站打了一針,菊英問現在肚子痛不痛了,女孩搖搖頭。菊英讓女孩寫作業去,自己抓起很多衣服,說趁現在空當,洗掉一些,到晚上實在累了,停停洗洗,有幾個晚上都要到12點才能上床睡覺。
很久我才理清楚菊英家的兒女一一對應關係。大女兒現在在浙江打工,已經外出三年了,當時出去的時候未滿18歲,村裏睜隻眼閉隻眼給開了證明。二女兒14歲在鎮上讀六年級,三女兒12歲讀三年級,四女兒10歲讀二年級;五女兒4歲,就是在家玩童車的這個;最小的兒子兩歲,胖胖的腦袋,一臉好奇地看著我們。
42歲的菊英談到這一幫兒女,自有一番感歎,說,這麼多兒女中,還是四女兒——剛才因為肚子痛回家來,她懂事聽話,平時不多說話,自己的東西有固定的地方放。最淘氣的是第二個女兒,在菊英滿腹的埋怨中,我聽到的大約是這麼個情況。第二個女兒出生之後基本上在家讓公婆帶,他們忙於農活,除了給口飯吃,別的什麼都教不來。現在這個女孩根本沒有女孩的樣,拆天拆地,“隨便跟哪個姊妹碰在一起就打架,我火起來每人一頓棒子。”
菊英感歎她家的女兒都不懂得體貼她,她舉了個事例來說明。有那麼幾次,她身體不舒服,加上家裏長久沒有吃水果了,抱著兒子去集市買回來蘋果,挑最小的買。累得腰酸背疼回到家裏,放下塑料袋子,還沒把兒子安頓好,家裏幾個女兒就搶著來抓蘋果,“喝都喝不住,等我回頭想拿一個吃,隻剩下一個空的塑料袋,被風吹到地上。”每當這時,菊英總是萬分惱火,可是看著她們“餓死鬼一樣大口咬蘋果時,我總是覺得嗓子口堵堵地難過”。
又談到遠在浙江的大女兒,更是菊英的心頭之痛,當時她是不讚成大女兒出去打工的,畢竟還小。可是她“小學畢業就不願去上學了”。在家跟爺爺奶奶幹點農活,過了兩年,偷偷跑到村裏去開了個證明,跟村裏其他人一起去了浙江。“聽說在工廠做電子產品,一年到頭不太打電話回來。我打過去給她,她也冷冰冰地不願跟我說話,也不跟她爸說話,隻有跟她奶奶能說上幾句。”在菊英看來,另外幾個女兒不懂事還情有可原,畢竟還小,大女兒現在都這麼大了(其實還不滿20歲),還跟我們慪氣。“她主要怪我們丟下她出去了15年。我們有什麼辦法,在村裏做人,總得要個兒子嘛。”菊英說。
有時候菊英也會跟女兒說找對象的事,讓她看清楚小夥子,不要隨便找個外地人,以後吃虧吃苦我們家裏也不知道。誰知道女兒的話“吃了石頭一樣硬:你們就生了我,小時候不管我,大了也不要來管我,你們哪有資格來管我們,你們隻要管好你們的兒子就是了。”菊英說,大女兒責怪他們夫妻為了生個兒子把另外幾個姐妹都撂家裏了。
我問菊英,生這麼多孩子,是她本人特別想要,還是老公的要求?或者是公婆給的壓力?菊英頓了頓,說,我自己也很想生一個兒子,“農村嘛,沒個兒子怎麼行?”另外,夫家也給了一定的壓力,因為當初生下大女兒後,婆婆抱著大孫女讓兒子媳婦放心,家裏由她跟公公守著,趁小夫妻現在年輕,趕緊出去打工去。“家裏計劃生育抓得緊,到外麵沒人知道。”
這一去便是15年,菊英現在像老人一樣回憶起跟丈夫在外漂泊的日子,依舊不後悔,“我們夫妻感情很好,不然我也不會生這麼多孩子。”
現在,丈夫在浙江打工,有時寄回來兩千,有時候三千多點。問起這樣的狀況要維持多久,菊英的眼睛朝遠處看過去,拿手擦擦汗,“我也不知道,可能要到老吧。”
菊英拎了一袋子苞穀,非要表姐小秦帶上,又很不好意思地說,她要去坡上幹活了,拔草、鋤地、摘苞穀,地裏多的是活兒。現在是下午4點,菊英會在地裏做活到夜裏7點,因為夏天太陽照著的時間太長,“兩頭摸黑才能做得了活。”大約7點20左右,菊英到家開始收拾灶台燒晚飯,有時候沒等她燒好晚飯,幾個孩子都已經各自睡過去。等她燒好晚飯,再一個個喊醒,吃過晚飯,她得張羅著給小的幾個孩子洗澡,料理他們睡覺。她開始洗碗洗衣服,等收拾完家務,大約會在12點左右睡覺。
因為二樓實在太悶熱,孩子不能入睡,有幾個晚上,菊英會聽到孩子在吵鬧著哭,她在疲憊中吼一聲,女兒們安靜片刻,就聽到下樓梯的聲音。第二天醒來,菊英會看到幾個孩子分散睡在一樓,沙發上窩著一個,兩個椅子拚接起來一個,公婆的床上一個。還有一次,一個孩子因為太熱,把被子鋪在地上睡著了,因為地氣太涼,感冒了。菊英怪女兒不懂事,狠命地抽打了她一次,“打了她,我自己心痛得要命,沒有辦法。”
菊英告訴我,她現在覺得壓力很大,以前以為有兒子了一切都會改變,其實不然。“你也看到了,我家10口人擠在這個屋子,甩不開膀子。”她很想湊點錢去批個地基,起一幢新樓,因為兒女們個個都要大起來,“總不能再讓他們睡在沙發上,椅子上。”可是,家裏根本沒有餘錢,曾經想過抵押貸款,可是國家不承認農村房子可以抵押,再申請農業生產方麵的貸款。“他們不會同意,我們家罰款還沒交全。”——當菊英夫妻把第五個孩子帶回來托付給公婆帶時,“政府把我們家的家具都搬走了,家裏交不起罰款,現在還欠一萬多塊錢。”菊英家裏,除了幾件陳舊的家具,沒有別的家什了,再仔細看頭頂,左邊吃飯間的樓板也被拆了一些,看起來猙獰無比又淒涼無比。
對於一家10口人什麼時候能夠團團圓圓地坐在一起吃飯、看電視,菊英顯得很沮喪,“太難了,不是老公沒空回來,就是女兒不想回家。”說著說著,菊英的淚水順著臉頰往下流,跟汗水夾雜在一起。10歲的女兒不諳世事,過來跟母親要鉛筆,她的鉛筆又不見了。菊英忍不住罵一句,“你的鉛筆是用來吃的麼?”女兒對母親的不理解很難過,在得到一支鉛筆後,坐到沙發上繼續寫字。我看到她的淚水滴在作業本上,滴在翻開的二年級語文課本上,上麵有一篇課文,字跡清晰。
離開菊英的家,小秦憂慮重重地告訴我,總有一天,菊英表妹要瘋掉。我也擔心生活的重擔會壓垮這個42歲生下6個兒女的女子。上小秦的電瓶車前,小秦湊到我耳邊,輕輕地說,“你知道她剛才用土話跟我說什麼?她說,心煩的時候,恨不得掐死幾個。”
回到老家,我抽空去買了一些鉛筆橡皮還有本子,跟別的一些東西一起,快遞給小秦,讓小秦轉交給菊英。小秦來電話說,芳姐,以後別再寄東西咯,人家心裏過意不去,還不起這個人情哪。你要真想對人好,就給政府說說,給她家批個地基起個新房子,貸個款,讓人家日子過踏實咯。
3.“妹妹比我苦,可她心裏有主。”
這個村落,散落著500多戶人家,2000多口人,算是不小的村子。平原總給人以遼闊之感,住戶散落,每家都有個獨立的小院子,矮牆圍起來,中間一扇木頭門。經濟條件稍好一些的住戶,卸了木門,換上鐵門,推著覺得有些沉重。大叔笑笑說,門臉是一戶人家的麵子,現在很少有人家還用木頭門。果然,我在村子裏轉悠幾天,都可見到那些已經換了的院門。
她是在我即將去超市的路上遇見的,那時她坐在電瓶三輪車上。一輛小型的電瓶三輪車,坐了5個人,加上駕駛的女子,6個人——他們給人以漫不經心的感覺。電瓶車看起來有些超負荷,歪歪扭扭地前行著,我為他們的安全捏一把汗。不知是看淡生死,還是全然的對生命漠視,在鄉村,我總會遭遇這樣的超載。曾經問過村裏的一個女子,她的小電瓶車最多一次坐過9個人。問及安全問題,她笑笑說,這有什麼不安全的,隻要能到那裏就行了唄。再說,我們農村人,不講究,命賤。
我坐在大叔的電瓶車上,看到這個梳著馬尾辮的女子,我們對視一笑。一條新修的路,筆直地延伸,往前看,沒有盡頭的樣子。往後看,找不到來路,隻有三三兩兩的電瓶三輪車和自行車,在往同一個方向行駛。在我們並排行駛的時候,我問她去哪兒。她指指前方,教會。
她笑了笑,頭一轉,馬尾辮便跳動起來,一件白色的短袖襯衫,一條黑色的長褲,白色的細帶子涼鞋,整個人透出新鮮、時尚的氣息。問了才知道,她在上海一個玩具廠上班,剛回來幾天,“想孩子了,回來看看他。”她的腿上坐著一個五六歲的男孩,腦後梳了一根長辮子。
我們不再說話,各自往前,路過教會,她笑著招呼我,“下來看看吧,聽聽福音。”
她叫李小娟,在上海青浦區一個玩具廠打工。我問她是怎麼找到這份工作的,她說丈夫在上海工地打工,兩人分開久了,感情有些生疏,她於是決定把小孩留在家裏,跟著丈夫去了上海。
李小娟1983年出生,18歲那年經親戚說媒跟鄰村一個年輕人談朋友,次年生下女兒。過了兩年才去扯了結婚證,對於出生證上戶口之類的,李小娟避而不談。隻說“拿點錢托人都給辦了”。11歲的女兒上小學,跟婆婆住,“婆婆一個人在家冷清,我女兒正好陪陪她。”丈夫在女兒出生7個月後去外地打工,開始是做電焊,後來因為總是被燙傷,加上他視力不是很好,就改做雜工。“雜工沒有技術,工資也不高。”李小娟為此曾經托人幫丈夫在玩具廠找過一份工,從倉庫拉貨到火車站,每個月工資1500元,丈夫拉了一天,不喜歡。“主要是工資太低了,還要租房。我們廠裏的宿舍都是上下鋪,老公在工地做,能住工棚,我住廠裏宿舍,可以節省一筆開支。”
丈夫外出打工之後,李小娟一個人在家帶女兒。公公早年去世,一家三口,三代人,婆婆、小娟、女兒豆豆。“有時就覺得活著就是等死,真的,在家時,我常常有這樣的想法。”因為這個想法常常糾纏著她,丈夫每次打來電話,都是吵架。有一次,李小娟把家裏的電話機給摔了。遠在福建打工的丈夫幾次電話不通,星夜兼程回到家裏,夫妻倆隔閡漸深,沒有想象中的親熱,沒有徹夜長談,都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丈夫在家住了一個星期,李小娟像是突然醒悟過來,跟丈夫商量,她要跟他在一起。孩子才3歲,“婆婆支持我出去,我知道,她其實希望我生個兒子。”李小娟坦言,即便婆婆沒有那個意思,她自己也不會就此罷休,因為她認為——確切地說,在她們村裏所有人認為,如果不生一個兒子,像是人生一件大事沒有完成。“沒有兒子,你家再好,都不好。”李小娟說。
李小娟跟丈夫去了福建,開始她在工地的食堂幫工,每月拿很低的工資,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妥。“因為心裏想著,反正打算生孩子的,這工資就像是額外賺的。”在福建待了近兩年,李小娟“才懷上了孩子,運氣好,是個男孩”。我問她要是還生一個女兒怎麼辦?李小娟笑笑,偷著告訴我,拿了錢給人家,到醫院去做了B超,說是男孩。
我追問要是還是女孩怎麼辦?李小娟毫不猶豫地說,打掉。在跟李小娟說話的一個多小時裏,她懷裏的孩子一直都在鬧騰,不安分。這孩子才11個月大,是妹妹的兒子。我問她妹妹呢?李小娟拿嘴努努斜對麵,“穿綠衣服的是我妹。”
李小娟的妹妹李豔娟27歲,已經是4個孩子的媽媽,像這個村子裏的很多婦女一樣,年輕的李豔娟生下3個女兒後,繼續懷孕,一直到生下第四個兒子。我問李小娟,為什麼不讓你妹妹也去做個B超,看看是男是女?李小娟有些氣惱地告訴我,都是妹夫跟妹妹的婆婆,首先是舍不得錢,“托人辦這個事,要拿3000塊錢。”其次是婆婆喜歡孩子,不管男的女的。當然,要是不生下一個孫子,婆婆是絕對不會罷休的。
談到教育問題,比如這麼多孩子吃穿用度都得花錢,更重要的是,將來讀書怎麼辦?都得花錢。在這點上,妹妹李豔娟似乎更認同婆婆的理論。既然生下了,總能活下去,教育什麼的都是小事,等他們長大了,一個個都會飛出去找食吃——我們村子裏的人不都這麼過來的麼。
我遠遠地看著李豔娟,她端坐在長條凳子上,閉著眼,神情專注。懷裏一個孩子睡著了,仰著頭躺在她腿上。李豔娟沒有唱詩,也不禱告,隻是閉著眼,看不透她的心事。
我看了看高懸著的電視機,裏麵有一個中年婦女正在教唱詩歌,她唱一句,信徒們跟著唱一句。坐在我身邊的李小娟跟著在哼唱。我看李豔娟,依舊閉著眼,年輕的頭發烏黑油亮,飽滿的嘴唇,挺括的鼻梁——一個美好的女子。她的丈夫跟李小娟丈夫一起,在上海一個工地,在那些漫長的天各一方的日子裏,他們是如何自我救贖的?
中飯時間快到了,李小娟抱著的孩子已經入睡。李小娟把孩子放到外麵三輪車上,三輪車上墊著一床破了的草席,已經有一個孩子睡在裏麵。青紗帳一般的玉米地在眼前鋪開去,蟬聲嘹亮,他們安然入睡。我從另一輛三輪車上端下一個小馬紮,放在廊簷下坐著,李小娟也在我邊上坐下了。我問她從哪一年開始信奉了主?她告訴我,她家四兄妹,大哥二哥加上她跟妹妹。她出嫁之前,家裏隻有她母親信主,母親希望她們跟著她一起信,家裏沒有人呼應。那時妹妹還小,不懂事,常常跟著母親上教會。“她就喜歡吃教會的饃,還可以玩。”在李小娟看來,十來歲的妹妹並非真像母親期待的那樣也信奉了主,隻是貪玩。教會有很多孩子,那時他們的父親外出打工,“家裏總覺得沒有人氣,我媽沒有信主的時候經常發脾氣,後來跟著姊妹們到了教會,脾氣變好了,很多事都不計較了。”
受了母親的影響,李小娟雖然不像妹妹一樣,每逢禮拜都會很高興,她卻也是有期待的。比如,每次母親從教會回來,都會唱一首新的詩歌給她聽,母親對此很入迷。為此,兩個哥哥有些反感,大哥出去打工不久,16歲的哥哥也出去了。“他不喜歡媽媽那樣子,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不喜歡她信主。”李小娟坦言,在那些孤寂的日子裏,她的內心已經跟著母親在禱告了。比如,她有一次從學校回家,下著大雨,村道泥濘不堪,她的心裏忽然很討厭這個村子。雖然她從來沒有去過外麵,但是,已經開始向往哥哥們描述的柏油馬路了。她記得曾經在作文裏寫:哥哥給我買了一雙新鞋子,可是我不想在村裏穿,因為路太髒。
她第一次禱告是在那次回家之後,全身淋濕了,腳上汙濁不堪,換了衣服之後,看著院子裏漫起來的黃泥水。“我心裏酸酸的,總覺得想哭,忽然就在心裏喊了一聲,主啊,我該怎麼辦?”這是她第一次接觸主。
吃中飯了。我猶豫著是否在教會吃飯,李小娟看我猶豫,笑道,就一個饃,吃一個吧。我進去,看到李豔娟已經抱了孩子,手裏拿著一個奶瓶在晃動,她對著我微微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李小娟拿了兩個大碗給我,我說我不用碗,隻要了兩個饃,坐在外麵吃。
讓李小娟真正信奉主是因為她的母親患病去世之後,她說她忽然覺得人是有靈魂的。她記得母親說過,活著的時候,一家人四分五裂地不能在一起相親相愛,而隻要我們全家信奉主,等我們離開人世去了天堂,便能在一起了——李小娟說到這裏,淚水湧上來,我看到她鼻子紅紅的似乎要哭出來。她說,母親臨走前,懇求全家答應她,信奉主。“隻有主知道我們的疾苦。”李小娟兄妹蹲在母親跟前,一一發誓。從此之後,他們一家便都成了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