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時期,我對朵拉的愛日益加深。我借對她的思念,隱藏我的失意和煩惱,甚至用這彌補了一點痛失好友的空虛感。我越憐憫自己,或憐憫別人,就越想從朵拉的言語裏尋求慰藉。世間的欺詐和煩惱積累得越多,朵拉那顆照亮蒼穹的明星,就越發明麗。朵拉來自何方,我想,對這我不曾有過明確的概念;但對於那種視其為塵世凡胎,我一定會用鄙夷的態度予以痛斥。
也許我不妨這樣說,我已完全沉浸在朵拉這條愛河裏了。對她的愛,用譬語來說,就如同從我身上榨出來的愛情,足以淹死任何人;而身裏所剩下的,仍足以浸透我全身。
我從倫敦歸來,為自己所做的第一件事——徒步到諾烏德,像我童年猜的謎語那樣,一麵心裏想念著朵拉,一麵“圍著房子轉來轉去,卻永遠碰不到那所房子”。我相信,這個令人難解謎語的謎底是月亮。管它是不是呢,反正我這個被朵拉迷得神魂顛倒的奴隸,卻真的圍著那所房子和花園團團轉了足足有兩個鍾頭。時而透過柵欄隙縫向裏窺望,時而用力把下頦翹過柵欄頂上鏽蝕的釘子,衝著窗子裏的燈光飛吻,並不時地呼喚黑夜,教它嗬護我的朵拉。
對朵拉的愛情竟然成為我天天必須要想的事,我有意把心事向佩戈蒂吐露,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了。終於有一天晚上,她又坐在我身邊,手裏拿著那老一套做針線活的家什,忙著清理我的衣櫃,我趁機繞著圈子把這一重大秘密說給她。佩戈蒂很感興趣;但我卻沒辦法讓她接受我在這個問題上的觀念。她總是偏向我,但甚至有時候根本弄不明白我為何疑慮重重又為何意氣消沉。“那位年輕小姐能有你這樣的如意郎君,會覺得福氣不淺。至於她爸爸,”她說,“那位紳士究竟還巴望什麼呢,天曉得!”
然而,我發現,斯潘婁先生的形象代訴人的長袍和硬領,使佩戈蒂的氣焰略略收斂了,佩戈蒂對他變得越來越尊敬。斯潘婁先生在我的眼中與日俱增地瀟灑飄逸。當他筆直地坐在法庭上浩如煙海的文牘卷宗之間的時候,就像聳立於大海中的一座小燈塔,我仿佛看見他周身反射出明亮的光輝。我記得,在我也坐在法庭上的時候,常想,那些老朽昏庸的法官和博士,認識朵拉,也不會愛她的;如果有人提議他們與朵拉成親,他們也不會樂得發昏;朵拉的彈唱,即便可以使我喜出望外,卻不能使那些邁四方步的人從走慣了的老路上邁出半步。每想到這,我就覺得奇怪!
我對這一夥人,全都鄙視。他們全是愛之花壇中被霜雪遺忘的老園丁,我對他們懷有出於個人感情的不友善。法庭,在我看來,不過是一個是非不分的錯誤製造者而已。法庭的欄杆,也像酒館裏的欄杆一樣,無柔情和詩意。
我一手包辦了佩戈蒂要辦理的善後事情,自覺很得意。我確證了遺囑無誤,和遺產稅務局作了交接,又帶她去了銀行:這樣,迅速就把一切安排妥當了。我們在辦理法律手續的過程中,還略事消遣一番;我們到艦隊街的蠟人館參觀了淌汗珠兒的蠟人兒(這二十年來,那些蠟人恐怕早已化了);我們參觀了林烏德小姐的刺繡展覽;我記得,那些刺繡,像陵園一樣,僅適於人們反省;我們還看了倫敦塔;我們登上聖保羅大教堂的屋頂。在佩戈蒂當時的心情下,都給她帶來了可能有的快樂——唯獨聖保羅教堂。由於她多年來一直喜歡那個針線盒,盒蓋兒上的那幅畫就成了真教堂的對手,她認為,在某些細部,真教堂與那件藝術品相比就遜色多了。
佩戈蒂的事務,在民法博士協會裏通常叫做“例行公事”,辦起來不費力,且有利可圖。辦理妥當之後,一天下午我領她到事務所去交費。老蒂菲告訴我說,斯潘婁先生不在那裏,他領著一位申請結婚證的紳士去宣誓了;由於我們的地方靠近主教代理事務所,也靠近代理監督事務所,且我清楚他不久就會回來,於是我讓佩戈蒂在那兒稍等片刻。
在民法博士協會裏,辦理遺囑事項時,我們有點像喪葬承辦人;在應付身著喪服的主顧時,照一般通例,得在臉上顯出悲哀的樣子。而在領取結婚證的人麵前,我們顯得輕鬆愉快,喜氣洋洋。所以我對佩戈蒂暗示說,別看斯潘婁先生聽到巴吉斯先生的噩耗十分吃驚,過一會兒回來的時候就會恢複平靜了;果真如此,說話間見他走了進來,像個新郎一樣。
但是,這時我和佩戈蒂卻無暇看他了,因為我們發現和他一起進來的那個人是摩德斯通先生。他的神情沒有多大改變。頭發看上去仍像以前那樣密,也像過去那樣黑;他的眼神也像以前那樣不可信任。
“啊,考波菲爾?”斯潘婁先生說。“我看,你熟悉這位紳士吧?”
我對那位紳士冷漠地鞠了一躬,佩戈蒂幾乎也沒有理睬他。他猛然看到我們在一起,頗有點心慌意亂,但很快就確定主意,向我們走過來。
“我想,”他說,“你混得不錯吧?”
“錯與不錯,你都是不會在乎的,”我說。“如果你真想知道,我就說,‘是混得可以’。”
我們互看了一眼,他便轉身與佩戈蒂搭話。
“你哪!”他說。“看情況你丈夫去世了,我很傷心。”
“摩德斯通先生,我失去親人,不是頭一回了,”佩戈蒂被氣得渾身發顫,回答他說。“我隻認為高興,我這次失去親人——不必叫任何人負責。”
“哈!”他說,“那樣的話,當你回想起來就應該問心無愧了。你盡到了你的義務,對吧?”
“我並沒有把什麼人折磨死,”佩戈蒂說,“這是我想起來應當心安理得的!沒有,摩德斯通先生,我沒有讓哪個可愛的小東西驚懼,年輕輕的就死去!”
他鬱悶地看著她——我想,還懊悔地看著她然後轉身向我,但不看我的臉,隻看我的腳,說道:
“我們近期也許不會見麵了,毫無疑問,這於我們都好,由於像這樣的會見永遠也不會讓人高興。我曾經為了你自身的利益、教你學好,履行我的正當權力,然而你總是與我對抗,因此現在我並不指望你感恩我的好處。我們之間有一種反感——”
“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我相信。”我打斷他的話頭說。
他笑了一笑,同時那對黑眼睛凶神惡煞瞪了我一眼。
“這種反感在你年幼心靈裏就起了怨恨,”他說。“它也讓你那可憐的母親生活得痛苦不已。你剛才說的話,不無道理。我隻希望,你能學好。”
這場對話,應該是在事務所門外一個角落裏進行的,聲音很低,他說到這兒把話停止了,走到斯潘婁先生的屋子裏,假裝溫柔馴服的樣子,大聲說:
“幹斯潘婁先生這一行的紳士們,對家務糾紛是習以為常了,知道家務事,多麼難斷!”他一麵這樣說,一麵把結婚證的費用交了。斯潘婁先生把疊得整齊的結婚證遞給他,同他握手,並向他和那位女士道喜。他接過證書,走出事務所。
聽完他大放厥詞,佩戈蒂滿腔憤怒(她真是個好人,滿腔憤怒,完全是為我而起)。若不是由於勸說她,說明在這種場合我們不便和他鬥嘴,讓她暫且平息,恐怕我自己就更難自控,絕對會回敬他幾句的。她性子發作,不同尋常。我隻得當著斯潘婁先生和眾錄事的麵,親熱的擁抱她一下,用來平息她曾經所受的欺負記憶所引起的憤恨。我最後把她安撫住了,很為這高興。
斯潘婁先生好像不知道我和摩德斯通先生是什麼關係;這樣倒好,因為想起我那可悲的母親的身世來,雖然要我在心中承認他,也是無法忍受的。大概斯潘婁先生曾想過這個問題,他仿佛認為,我姨婆是我家執政黨的領導,此外還有一個由什麼人領導的反對黨——這至少是蒂菲先生算出佩戈蒂應交納的手續費之後,我從斯潘婁先生的話裏聽出的意思。
“特洛特烏德小姐,”他說道,“毫無疑問,大概不會向反對黨讓步。我佩服她的性格;我為你,考波菲爾,特感幸運,因為你站在有理的那一邊。家庭糾紛應該是令人惋惜的——不過這種事很普遍——關鍵是,要站在有理的那一邊。”據我猜想,他的意思是說,要站在有錢的那一邊。
“這門親事還好吧,我相信?”斯潘婁先生說。
我對他說,關於這門親事,我什麼都不知。
“真的!”他說,據摩德斯通先生無意中露出的幾句話——“這是一個人在這時常有的反應——也據摩德斯通小姐提醒的意思,我應當說,這是一門好親事。”
“你是說,女方很有錢嗎,先生?”
“是的,”斯潘婁先生說道,“我知道她很有錢。聽說長得很漂亮。”
“這是真的?他的新太太年輕嗎?”
“剛成年,”斯潘婁先生說道。“最近才成年。因此我得說,他們就是等她成年的日期。”
“上帝拯救她吧!”佩戈蒂說道。她這句話,來得這般突然,語氣堅決,以致在蒂菲去把賬單拿回來之前,弄得我們一直煩躁不安。
幸虧蒂菲去不多時就回來了,把賬單交給斯潘婁先生。斯潘婁先生把下頦栽進硬領裏,輕輕用手摸著,帶著不屑一顧的神氣,把賬單逐項看了一遍——好像那是喬金斯先生一手幹的事似的——看完,好像無奈地歎一口氣,把賬單交給蒂菲。
“不錯,”他說,“算得很對。如果根據從我口袋裏實際花費了多少,就收你們多少,考波菲爾,那我就開心了。可是我不能自專啊,這就是幹我們這一行讓人厭煩的地方。我還有個合夥人哪——喬金斯先生哪!”
他講這幾句話的時候,頗露失意,這一點表示就等於一文錢也沒收我們的;於是我連忙帶佩戈蒂道謝,付給蒂菲現鈔。佩戈蒂回到寓所,斯潘婁先生和我回到了法庭,那時候法庭裏正在審理一宗離婚案。我們審理這種案子,依據的是一項經過精心編纂的法令,它的優點,如下所述。本案中的丈夫,本名叫托瑪斯·本傑明,然而領取結婚證的時候他隻用了托瑪斯這個名字,而把“本傑明”三個字隱藏起來,以便如果婚後不順心,便可借此脫身;婚後果真不像他期望的那樣滿意,或者是他對太太有點厭倦了,於是結婚一兩年後就由朋友出麵替他打起官司,說他名叫托瑪斯·本傑明,根本沒結過婚。法庭認為他理由充足,裁定離婚,他如願以償。
我得說,我對本案判決的嚴正性產生懷疑。雖然可以用一斛小麥的價格為一切事打圓場,把不合情理的事說成合乎情理,那也不能把我嚇住。
而斯潘婁先生卻振振有詞,為這個案子全力以赴。他說,“你瞧一瞧這個世界,那裏麵有好事也有壞事;你再瞧一瞧教會法,那裏麵也有好事和壞事。不管它是好事壞事,都是一個製度的一部分。這一點你可得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