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刑事錄·南海龍綃
長篇連載
作者:山海盟
一、路 遇
嶺南三月,春風吹暖一江碧水,滿眼盡是姹紫嫣紅,正是一年中最好時節。泉州最繁華的古道上,商鋪林立,人來人往。申時末,兩黑兩白四匹快馬自北向南而來,雖風塵仆仆卻並無疲態,正是刑部照磨所的張懷聖以及他的下屬劉慶、嚴參,還有女俠柳燕兒。
胖子劉慶眉開眼笑地說道:“再有個把時辰,胖爺就能吃上冠絕天下的‘百花酒’了!”所謂的“百花酒”,是由百名年輕貌美女子分著各色服飾,或彈或歌,或飲或舞。賓客環坐周圍,聽歌觀舞飲酒,不勝其樂。這等妙人妙事,怎能不讓劉慶心癢難耐?
張懷聖故意把臉一沉,正色道:“海上絲綢之路自泉州起航,此處商賈發達,人員複雜,務必要謹慎行事,不可惹事!”胖子把胸脯拍得啪啪響:“大人放心!我一定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待喝花酒!”
走不多遠,但見一座四層高樓雕梁畫棟,粉藍白三色彩帶環繞欄杆,樓頂三個鎏金大字“百花樓”在晚霞中熠熠生輝,一派奢靡香豔之氣。胖子眼睛不住地往樓上打轉,柳燕輕哼一聲:“劉大人,趕路了!”
劉慶答應一聲,正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胯下的馬兒卻在原地打起轉來。劉慶笑罵道:“你這畜生,跟爺久了莫非也曉得爺的心思了?”
話音未落,百花樓門口忽然扔出一領草席包裹的物件,馬兒受驚抬起雙蹄,眼見就要踏上,劉慶一眼看見草席裏竟露出一雙人腳來,忙急急拉住馬韁,硬生生將馬拉偏了方向,馬蹄險險地在草席旁邊落下!
劉慶怒上心頭,身體離鞍而起然後穩穩落地:“什麼人,敢找你家胖爺的晦氣!”
前麵張懷聖等三人聽到胖子喊叫,也趕緊撥馬過來。
一個十餘歲的小姑娘從百花樓裏衝出來,撲到草席上哭道:“娘,娘!”
一個瘦竹竿似的人跟在她後麵,罵罵咧咧的:“不就一個醜啞巴嗎,死了就死了!亂葬崗上多的是孤魂野鬼,還敢跟我要錢埋葬!趕緊滾蛋,別在這裏惹晦氣!”
劉慶大約明白了事情經過,欺身上前就扇了瘦竹杆兩個耳光,叱道:“胖爺我行走江湖這麼多年,還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缺德的!今天胖爺要教育教育你怎麼做人!”
瘦竹竿不由暴跳如雷:“哪裏來的狗雜種,敢管百花樓的閑事!”他瞪一眼身後的人,罵道:“你們都等死呢,還不給我上!”立刻有幾個短裝打扮的人氣勢洶洶向胖子撲來。
柳燕早已按捺不住,立刻把劍鞘當作棍子使,和胖子一起把幾個打手打了個落花流水,哀嚎不止。
張懷聖也道:“死者為大,你們這樣褻瀆死者,實在是大不敬啊!”
瘦竹竿見幾人功夫了得,不由往後退去,嘴裏卻不饒人:“你們、你們等著,有種別走!泉州這地界上由不得你們撒野!”
胖子大笑:“胖爺在此等著你!盡管把你的蝦兵蟹將叫出來!”
那個小女孩眼中淚水盈盈,給眾人施個萬福:“小嫻謝謝各位大爺相救。我娘本在百花樓做工,積勞成疾死在裏麵,誰知他們竟連喪葬費也不出,我氣不過才上門理論的。他們都是凶惡之人,你們還是趕緊走吧!”
張懷聖吸吸鼻子,輕輕一笑:“不妨。”
嚴參默默從懷中拿出銀兩遞給張懷聖,張懷聖將其放在小嫻手中:“將你娘親好好安葬,入土為安吧!”
二、失 蹤
明代有三大絲織中心,三吳、福建、廣東。福建居其一。福建的絲織業又以泉州為盛,而羅家堡則是泉州絲織業的龍頭。羅家堡與百花樓分立泉州城的東西兩頭,算是泉州的兩座標誌性建築,無人不知百花樓,更無人不曉羅家堡。張懷聖等人此行便是應羅家堡之約,來參加羅家大少爺外號羅大先生羅秉書的大婚典禮。
夜色朦朧,華燈初上,張懷聖等人來到羅家堡的別院,羅秉書已經在這裏等候多時了。張、羅二人久別重逢,自是少不了一番交談,劉慶等三人在外麵欣賞別院的景致,不知不覺,裏麵的兩人竟然聊了一個多時辰。
臨走時,張懷聖送羅秉書至門口,羅秉書眼中仍有不舍之意。張懷聖從脖子上取下一個項墜給羅秉書掛上,微笑道:“秉書賢弟放心,你囑托我的事,我自會處理妥當。”
羅秉書用手摸摸項墜,深深一揖。
眾人回到房內,嚴參奇怪問道:“聽說羅大先生是大人在教堂時的舊識,他出身富貴,家裏人怎麼舍得讓他留在教堂?”張懷聖道:“羅秉書是庶出。高門大戶嘛,總有那麼些糾糾葛葛的,沒什麼好奇怪的。”嚴參道:“這麼說起來,這位羅大先生,倒是位可憐人。”
“要說可憐,誰能比過小嫻?”柳燕歎息一聲,“我本想幫她找個去處,這丫頭卻倔得很,非說自己有親人在泉州,要自己去找他們,我想護送都不讓!”張懷聖也是一聲輕歎:“累一天了,都歇著吧!”
一夜無話,第二天,眾人起了個大早,參加羅秉書的婚禮大典。新人被送入洞房後,賓客被安排到流水席上。張懷聖等人坐的是裏麵的雅間,羅家的當家人羅遠舟、二老爺羅遠山陪著當地的政要富賈都在這一桌上。羅遠舟文質彬彬,看起來不像商人倒像是讀書人。而羅二老爺身材瘦長,臉上精瘦無肉,兩隻眼睛不時透著一股精明的光。
胖子顯然不願把大好時光花費在這種場合上,低聲在張懷聖耳邊說道:“我看,這兒也沒啥意思,不如咱們去百花樓吧!”
張懷聖偷偷看了柳燕一眼,起身抱拳道:“大老爺、二老爺,諸位,在下與這位劉慶劉大人還有點事情,不能陪各位了,就此先行告退。”
羅遠舟淺淺點頭,羅遠山已聽見劉慶剛才所說,目光裏流露不屑之意,隨口道:“兩位大人請便。”
嚴參對百花樓不感興趣,倒是柳燕滿眼探究神色,正欲站起,胖子忙阻攔道:“柳姑娘放心,我定能照顧好大人。”言罷,與張懷聖大步離開。
雖然羅家堡賓客如雲,但百花樓也同樣人流不息。張懷聖與劉胖子還沒到門口,便被熱情的姑娘迎了進去。胖子一邊目不暇接,一邊調侃:“大人此番舉動,倒頗出我意料啊!”
張懷聖嗤了一聲:“我豈能跟你一樣?我不是為美酒佳人而來,而是別有目的!”說完昂首而去。劉胖子在後麵衝著他的背影哼了一聲:“虛偽!”
百花樓的大廳周圍坐滿了男賓,內圈裏則是十幾名花枝招展、姹紫嫣紅的女子,或抱胡琴、或撫古箏,或執長笛,奏起天籟之音。再裏一圈,則有幾十名女子,赤足舞蹈,道不盡的風情萬種。胖子看得眼睛發直,連忙拉了張懷聖在外圈坐下,立刻有侍女送上美酒佳肴。
不多時一曲舞畢,眾人擊掌叫好。張懷聖環視周圍,站起來轉到一處回廊下,問一個侍女:“請問,有位小嫻姑娘,她和她的娘親住在哪個房間?”
侍女奇道:“您認識她們?她們已經走了!”張懷聖微笑道:“我是她們的一個故人。既然她們已經走了,能不能讓我到她們的房間去坐一坐?”“這……”
張懷聖從懷裏掏出一錠銀子放在她手中,低聲道:“幫個忙。”侍女看看周圍,也低聲地說道:“客人請跟我來吧!”
侍女帶張懷聖來到二樓邊角的一個房間:“就是這兒了,她們走後也沒人來過這裏,您盡管多留會兒便是。”
張懷聖進房臨窗坐下,但見窗下波光粼粼,輕輕蕩漾,似乎連水波也沾上了百花樓的嬌媚,讓人深深沉醉其中。一陣輕風吹過,他吸吸鼻子,喃喃道:“這味道,真是奇怪……”
此時,水底似有什麼東西遊過,在水麵拱起了一道水溜,激起些許白色的浪花。張懷聖正疑惑此間竟有如此大魚,水溜卻逐漸變大,赫然成了一條水道,而白色水花也翻成了波浪,嘩嘩作響,眨眼的工夫,便向西方滾滾而去。
張懷聖的心裏不由一動。
再說羅家堡的流水席上,賓客們觥籌交錯,熱鬧非凡。不知怎麼回事,眾人腳下突然傳來激烈的水波之聲,似有什麼東西行駛在其中。那東西躍動起來,撞得地板咚咚作響,仿佛要把地板掀翻一樣。桌子開始晃動起來,有幾個杯子接連掉到了地上,發出當啷當啷的聲音。眾人麵麵相覷,臉上既驚奇又惶恐,繼而跟炸了鍋一樣,大多數人兩股戰戰,隨時都要往外逃。這時,羅遠山匆匆從雅間來到大堂,高喊一聲:“諸位莫慌!”
“羅二爺,是羅二爺來了!”“羅二爺,發生了什麼事?”客人們暫且安定下來。
羅遠山衝眾人一抱拳:“下人們不小心弄出點聲響,驚擾大家了。今天是羅家大喜的日子,感謝諸位捧場,請繼續入席,一定要吃好喝好啊!”
隆隆之聲消失了,眾人回過神來,嘻嘻哈哈地笑道:“怕什麼,忘了這是在羅家嗎?有什麼事是羅家擺不平的?來來,喝酒喝酒!”
眾人重又坐下來,場麵重新熱鬧起來。羅遠山轉進回廊,沉聲對身後的小廝說道:“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立刻來回報!”小廝應一聲退了下去。
雅間內都是見過世麵的人,一陣驚慌過後,眾人繼續寒暄飲酒。羅遠舟神色淡定,反正不管羅家出了什麼事,總有二老爺羅遠山照應著。嚴參仿佛若有所思,柳燕看他臉色凝重,低聲道:“嚴大哥,有什麼不妥嗎?”
嚴參搖搖頭:“羅家並不是建在水麵上,剛才怎麼會有水流之聲呢?是有什麼不對……”
話音未落,隻聽洞房方向傳出轟隆一聲,小廝慌裏慌張進來稟報:“出事了!有人搶新娘啦!”
嚴參驚叫一聲:“不好!”柳燕已仗劍拔身而起,飛身而去。新房之內,地麵上出現了一個大洞,裏麵水花翻滾。新娘則在床上縮成一團,新郎羅大先生卻不見蹤跡!
三、羅 綃
張懷聖已經來到大洞跟前,轉了好幾圈,不時蹲身下去仔細觀察,卻始終一言不發。這樣過了半晌,羅遠山先沉不住氣了,問道:“張大人有何見解?”
張懷聖看著新娘,她麵色慘白,兩眼發直,問她什麼,隻管發抖,什麼也說不出。他隻好問羅遠山:“請問二老爺,羅家可有什麼仇人?”
“羅家樹大招風,有人嫉妒眼紅是難免的。但在泉州城裏能與羅家相抗衡的,也隻有百花樓了。”
“百花樓?”張懷聖沉思道,“為何?”
羅遠山道:“羅家因羅綃而得名,自然也因為羅綃而惹出禍端。早在幾年前,城內幾家絲織店就明裏暗裏尋找羅綃織法。百花樓對我羅家雖然表麵遵從,但我一直懷疑他們陽奉陰違,說不定在背後指使絲織店的就是他們!”
“百花樓是聲色犬馬之場所,生意興隆,為什麼要眼紅你們呢?”
羅遠山冷哼一聲:“張大人不知道貪心不足的道理嗎?據我所知,百花樓明裏做著皮肉生意,暗地在後院養著一群織娘日夜不停地趕工。他們生產的絲織品,源源不斷地通過海上絲綢之路,輸送到九州之外,換取了大量的香料、花草、奇珍異寶。”
胖子看著那縮在床上發抖的新娘,不解地問道:“賊人選在羅大先生大婚之日動手,明顯是想攪局,卻不知為何棄新娘於不顧,單單擄了羅大先生而去?”
羅遠山歎息一聲:“這本是我羅家的一個秘密。既然張大人是秉書極為看重的朋友,如今又逢此事,說也無妨,但請諸位一定要保密。泉州是海上絲綢之路要道,我羅家本是經營絲錦而非織錦,十年前,秉書歸家途中見一個姑娘暈倒在路上,便好心將她帶了回來。姑娘名喚芸娘,令人沒想到的是,她竟是一位出色的織娘,織出了比‘寸錦寸金’還要名貴的‘羅綃’,名動京城,成為皇家專供。這姑娘將織羅綃之秘教與了秉書,但讓他發誓終生不得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