腎虛

中篇小說

作者:杜光輝

二十五年前,馬紀念頭昏、失眠、腰膝酸軟,渾身無力,發展到耳鳴,好像耳朵裏安裝了噪音發生器,不分晝夜地工作。人像生活在不停地過火車的隧道,聒得心煩意亂,神經崩潰。各大醫院跑遍,西醫說是神經性耳鳴,中醫說是腎虛,都說此症頑固,難以根治。吃的中藥西藥能拉一板車,均無效。友人介紹,有家民營醫院,院長叫黃芪,老中醫,專治疑難雜症。吹得像華佗轉世,扁鵲再現。有病亂投醫,死馬當活馬醫,不妨試試。

馬紀念走進黃芪的診室,診室裏有一個病人,卻有三人行醫。一個五十出頭的男人,胖,頭發稀疏,像是好東西吃得太多,油水從腦瓜蓋子溢出,估計此人是黃芪。他對麵坐著一個二十八九歲的小夥,看黃芪診病,記錄病曆。他桌子上放的不是《傷寒論》、《黃帝內經》類,而是《市場營銷》、《企業文化》,封麵上寫著人名:劉文理。

黃芪給病人診過,閉上眼睛,滿臉高古,一派莊重,口中念念有詞:野生靈芝40克、黃芪40克、田七20克、枸杞30克、杜仲25克,大棗8枚。此話說完,劉文理把寫好的藥方遞過來,他簽過名,交給坐在旁邊的人。此人大約二十五六歲,黃芪診病時,他玩手掌遊戲機,把遊戲機摁得吱吱叫,像被開水燙的老鼠。他沒接處方,繼續玩遊戲機。黃芪看了他一眼,眉目裏有了不滿,說:快把處方送到藥房,病人等著哩!

他頭都沒抬,繼續玩遊戲機,說:再有半分鍾就把這盤打完了。他桌上放著一個銘牌,上邊寫著:黃繼耀。他堅持把遊戲打完,才拿起處方,對病人說:跟我來。朝外走去。

馬紀念覺得,醫院設這個崗位,沒有任何用處,怎麼不考慮成本?輪到馬紀念了,黃芪指著他對麵的凳子,說:請坐!馬紀念就坐。黃芪說:把手腕放上來。馬紀念把手腕搭在一個棉墊上,隻要看中醫,都少不了這一套,像遊泳必須脫長褲一樣。

黃芪把三個指頭搭在馬紀念的手腕上,壓一下,鬆一下,再壓一下,再鬆一下,把過這個手腕,又把那個手腕。把脈的時候,雙目合閉,滿臉思考狀。把脈畢,兩眼睜開,說:把舌頭伸出來!馬紀念把舌頭伸出去。又說:伸長些!馬紀念又在舌頭上用力,舌頭下邊的筋都疼痛。黃芪看了舌頭,問:哪裏不舒服?馬紀念訴了病情。黃芪說:腎虛,腎開竅於耳,耳鳴都是腎虛引起!馬紀念說:我把西安各大醫院跑遍了,都不管用!黃芪說:你把全世界的醫院跑遍,也不管用。腎為先天根本,你把腎損虧了,補回來非常困難。中醫認為的腎,和西醫講的腎不一樣。西醫講的腎,就是腎髒這個單一器官。中醫講的腎,除了西醫講的這個器官之外,還包括全身的健康機能。你把全身的健康機能損傷了,絕不是短時期可以補回來的。馬紀念又問:你能不能把我這病看好?黃芪說:世上就沒有看不好的病,關鍵是沒找到看好病的辦法。

馬紀念說:你說的很辯證,哲學家都不一定有你的辯證法學得好!黃芪說:中醫本身就是辯證法,陰陽虛實,八綱辯證,五行相克相依,天地人,精氣神,全是辯證關係!

馬紀念立即對他刮目相看,他接觸的中醫,都沒講出這麼深奧的理論,就又滿懷希望地問:你能治好我的病?黃芪說:隻要你堅持服藥,就能治好你的病!馬紀念說:你要我堅持多長時間?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一輩子?黃芪說:我要是讓你堅持一輩子,就沒價值了,肯定不會讓你服一輩子藥,也不會讓你服二十年,連十年都用不了。但可能要服幾個月、一兩年!

劉文理又記錄了給馬紀念的藥方:磁石30克、朱砂20克、熟地50克、山萸肉40克、懷山50克、澤瀉40克、牡丹皮45克、茯苓40克、五味子30克、柴胡30克。

黃芪在藥方上簽了名字,交給還在玩遊戲機的黃繼耀。黃繼耀還要堅持把一局打完,馬紀念拿起處方,說:你忙,我自己去抓藥。

黃繼耀立即放下遊戲機,抓起處方,動作非常迅速,說:我帶你去!

劃價、交費、取藥在同一櫃台。馬紀念跟在他身後,走到櫃台跟前,他把處方交給劃價人員,說:早上咱爸說了,晚上全家都到老馬家吃羊肉泡饃。

馬紀念注意看這個女人,胸牌上寫著崔蘭蘭。崔蘭蘭撥拉了幾下算盤,在處方上寫了價格,遞給一個年齡比她還小的女人,說:媽,剛才繼耀說,俺爸讓晚上都到老馬家吃飯。

馬紀念一愣,崔蘭蘭看起來比這個女人還大,肯定不是她的親生母親。也不可能是她的後媽,要是後媽,不會這麼親熱。要不就是後婆婆,現在的男人,發了財升了官,換老婆像模特換衣服樣勤快,找比自己兒女都小的當老婆,很普遍,不稀奇。馬紀念看她的胸牌上寫著施粉蘭。

施粉蘭看了處方上的價格,給馬紀念說:210元!馬紀念一驚,問:多少錢?施粉蘭答:210元!馬紀念覺得價格高得離奇,說:五付藥就要210元,是不是太貴啦?施粉蘭說:現在什麼都漲價,藥肯定也漲價。馬紀念還是覺得貴,這些年,他一直吃中藥,這個處方裏的中藥都吃過,要是放到別的醫院,估計不會超過五六十元。施粉蘭旁邊又一個女人走過來,看了處方,說:俺爸開的藥是有點貴。但你在別的醫院吃100付藥,病還治不好。吃俺爸的藥,十付就好了,算起來還是你把錢省了。

馬紀念看她五官身材長得和黃芪很像,估計是黃芪的女兒,胸牌上果然寫著:黃甘草。又覺得奇怪,劃價的可能是黃芪的兒媳婦,收費的可能是黃芪的後老婆,抓藥的是黃芪的女兒,怎麼全是黃家的人?

馬紀念還是覺得藥價太高,他常年吃藥,一付藥多付五塊錢,一個月就多付100塊錢,一個月的工資才1000出頭,都用在吃藥上,還吃飯不吃了!他還在琢磨的時候,走過來一個五十六七的男人,頭發有三分之一寸,臉像青銅色裏加了墨汁,顯示著飽受風霜雷電、酷熱嚴寒的滄桑。穿著陝西農民的對襟上衣,打著領帶,上衣紮在褲子裏,腳上是方口布鞋,土洋結合,中西貫通,不倫不類,胸牌上寫著:黃芩。

崔蘭蘭看見他,叫了聲:大伯。施粉蘭瞥了他一眼,目光裏透溢著厭惡,什麼話都沒說。黃甘草對他說:茯苓沒有了,你送兩斤茯苓過來!

他說:我不認識茯苓,你跟我到庫房,看看哪個是茯苓,我稱好後送過來!

施粉蘭嘟囔:你爸也真是的,你大伯連藥材都不認識,非把他從老家弄過來管庫房。哪一天把藥搞混了,非吃死人不可!

黃甘草說:你先回庫房,我把這付藥抓了,就過去!

馬紀念覺得有病還得治,不治就沒有希望,說不定黃芪用十付藥就能治好自己的病。天大地大,沒有治病的事情大;千好萬好,身體不好什麼都不好。他從錢夾裏掏出兩張100元的票子,又掏出一張10元票子,從窗口塞進去。不到五分鍾,五付藥抓好了,從窗口遞出來。

馬紀念想,要是把這五付藥吃了,有作用,就到外邊的中藥鋪抓藥。幾年吃藥的經驗得出,藥鋪的藥最少比醫院便宜一半,比這個醫院便宜更多。於是,對抓藥的說:把我的處方給我!抓藥的一愣,把處方朝抽屜裏一放,說:我們醫院規定,處方不給病人!馬紀念說:我付了掛號費,就有權知道我得了什麼病,醫生開的什麼藥,你們沒有權力不給我處方!

櫃台裏的三個女人都擠過來,搶著辯解:一個醫院有一個醫院的規定,我們隻執行我們醫院的規定,別的醫院怎麼規定,與我們沒有關係。

馬紀念見她們不講理,本來就覺得藥費太高,說:我不要你們的藥了,把藥退給你們,你們把錢退給我!她們又一齊對馬紀念吼:你走遍全世界的醫院,哪能把抓好的藥再退回來?馬紀念說:你們走遍全世界的醫院,哪家不給病人處方?

馬紀念和她們剛吵起來,保安跑過來,個子不高,穿上增高鞋都過不了一米七零,很瘦,連衣服算上,超不過55公斤。但是,身上卻不缺英雄氣概,好像隋朝第一好漢李元霸再世,橫七趔八地跑過來,邊跑邊喊:誰鬧事啦?狗日的活得不耐煩了,跑到醫院鬧事!馬紀念看了看他,胸牌上寫著:趙安置。趙安置問:是不是這小子鬧事?施粉蘭說:他要處方,我們不給,他就不要咱的藥,要把藥退回來!

趙安置走到馬紀念跟前,手裏的警棍在馬紀念臉前舞了幾下,說:抓好的藥不能退,要退就是鬧事!馬紀念說:我掏了掛號費,就得給我處方!趙安置說:醫院規定病人不能拿走處方,你要是鬧事,我馬上給派出所打電話,關你15天禁閉!馬紀念見他口氣大得能把宇宙飛船吹下來,就說:派出所是你家開的,你一句話就能叫派出所關我15天禁閉?趙安置又把警棍在馬紀念臉前掄了幾下,底氣更足地說:你甭撅著屁股打飛機,有眼無珠。我再給你兩分鍾時間,拿藥走人。超過兩分鍾,我馬上給派出所打電話。派出所就在隔壁,用不了五分鍾,手銬就給你伺候上了!馬紀念被趙安置的囂張刺激得更憤怒了,聲音更大地說:你們不給我處方,我就不走。就是派出所來了,也得給我處方!

趙安置走到電話機跟前撥號碼,一邊撥一邊給馬紀念說:給你臉你不要臉,登鼻子上臉。我把機會給過你了,你不珍惜,甭怪我不客氣!說完,對著電話機說:請幫我找一下滕警官!不大工夫,滕警官來接電話了,問:哪位?保安立即躬下身子,本來就矮小的身子更矮小了,口氣柔和得像岐山臊子麵,謙卑地說:滕哥,有個病人在醫院鬧事,嚴重幹擾醫院的正常秩序,別人無法看病……

這時候,管庫房的老頭也跑過來,把領帶朝旁邊一拉,右腳一抬,脫下方口布鞋,朝馬紀念臉前一舉,聲音很大地吼:你要是敢在這鬧事,老子用鞋底扇你驢日的!鞋殼簍裏的臭氣直衝馬紀念的鼻子,馬紀念急忙朝後退了幾步,避開令人窒息的氣味。

真的不到五分鍾,滕警官提著警棍跑來了。他的警棍比醫院保安的要長要粗,畢竟是正規軍,裝備有差別。滕警官大步流星走過來,問:你們誰報的案?趙安置趕忙朝他跟前走近,躬著身子說:滕哥,我報的案。那神氣,真像電視裏的漢奸見了日本鬼子。滕警官嚴肅了臉,說:我們現在是辦案,什麼滕哥不滕哥的?趙安置又躬了下身子,說:我咋忘了,滕哥在辦案,不能叫滕哥!滕警官說:你說為什麼報案?趙安置用警棍指著馬紀念,凶狠起來:他在我們醫院看病,把藥錢都交了,我們把藥給他抓好了。他突然提出退藥,要我們給他退錢……

滕警官看趙安置用警棍指馬紀念,說:不能用這東西對人家戳,要是戳上了人家,就是襲擊行為,要受治安條例的處罰!趙安置趕忙把戳到馬紀念鼻子跟前的警棍挪開,又給滕警官躬了下身子,說:多謝滕哥教育,我立即改正!滕警官把臉轉向馬紀念,問:人家已經把藥抓好了,而且你也付費了,怎麼能退藥呢?馬紀念說:我給他們交了掛號費,向他們要處方,他們不給!滕警官還沒有說話,黃芩擠到滕警官跟前,說:我們要是把處方給他了,他拿著處方到外邊抓藥,醫院怎麼掙錢?滕警官說:這屬於經濟糾紛,經濟糾紛由法院處理,不歸公安機關管。說完,對馬紀念說:他們不給你處方,不讓你退藥,你可以到法院起訴他們。但不能引發治安事件,如果出現了治安事件,就歸我們管了。輕的拘留,重的判刑,從重從快嚴懲不貸!

馬紀念覺得滕警官貌似公平,實際上偏向醫院。讓他到法院起訴,誰有精力為這點屁事打官司?就是起訴到法院,法院也不一定受理。法院要是連一張處方的糾紛都受理,把全國一半人都弄去當法官,案件都處理不完。他不服氣地說:你說這事不歸你們管,就不要管。我隻是和他們講道理,不會和他們打架!滕警官說:你在這裏吵架,幹擾醫院的正常工作,就歸我們管了!醫院是看病的地方,不是吵架的地方。你立即離開醫院,找有關部門反映這個問題!馬紀念說:我現在就給新聞媒體打電話,請他們來調查此事,到底是我的要求無理,還是醫院侵犯了患者的利益。

滕警官說:這是你的權力,我不幹擾你的權力。我的工作已經處理完了。說完,提著警棍,朝外走去。趙安置跟在他後邊,更是謙卑地說:滕哥,慢走!

馬紀念見滕警官離去了,對這家人說:我現在就打電話,請新聞媒體的記者來調查此事,到底是我的問題,還是你們的問題!趙安置又舉起警棍,戳著馬紀念的鼻子說:你少拿大毛球嚇憨女子,再大的雞巴也日不死姑娘,你把省長叫來都不怕!

馬紀念這病,本身就是肝氣鬱結,脾氣暴躁,把針尖看得比碌碡都粗。當下就跑到醫院外邊,用公用電話撥了幾個記者的BB機。不到半個小時,新華社記者、省報記者、晚報記者,還有兩三家中央級媒體記者站的人,浩浩蕩蕩開進醫院。

趙安置跑過來,想擋,一個記者掏出記者證,在他眼前晃了下,說:有病人爆料,你們醫院侵犯患者利益,我們前來調查,你們院長在哪個辦公室?趙安置問:你們要采訪我們院長,經過派出所批準沒?記者說:我們不屬於派出所管轄,我們采訪你們院長,不需要任何部門批準!趙安置歪著腦袋說:你們牛逼了,想采訪誰就采訪誰,誰都管不上,比省長都牛!你們有什麼事情,給我說,我能解決的一定給你們解決!一個記者譏笑地問他:你是幹什麼的?他說:我是保安。記者說:我們想收購這個醫院,你能解決?趙安置說:我沒這個權力,隻有俺舅有這個權力!

黃芪看到馬紀念和六七個記者進來,一驚,問:看病?一個記者說:有人給我們爆料,你們這裏的藥太貴,超過物價局的規定標準,還不給病人處方?黃芪恍然大悟,敲著腦袋說:我這幾天太忙了,把好多事情都沒處理好。說完,對黃繼耀說:你快去把這位先生的處方拿來!

黃繼耀放下遊戲機,朝藥房跑去。不到兩分鍾,拿著處方跑進來。黃芪把處方看了,提筆在上麵寫:按領導幹部的收費標準處理!然後,交給黃繼耀,說:你把處方交給你小媽,按我批的執行,多收的錢退給人家。把處方也給馬先生帶走。咱們收了人家的掛號費,就得給人家處方。又給記者說:不是醫院不給病人處方,怕他們把處方弄丟了,影響下次就診!

黃芪這麼一弄,馬紀念覺得尷尬,好像自己動這麼大的幹戈,就是為了少交100塊錢。

下午,馬紀念正在上班,褲帶上的BB機叫起來。馬紀念拿起電話,撥過去,問:哪位扣我?對方回答:我是黃家醫院的劉文理,上午你到醫院看病,我就坐在黃院長對麵,給你寫病曆的那位!馬紀念問:你就是桌上放著《營銷管理》、《企業文化》的那位醫生?劉文理說:我還沒有拿到醫師證書,不能稱為醫生。我們黃院長讓我給你打電話,想請你晚上坐坐,交個朋友。馬紀念琢磨,病人成了醫生的朋友,醫生看病必然會認真,也不會收那麼高的藥費,何樂而不為。他也知道,當代人絕對不會給一個毫無用處的人花銀子,都想把別人腰包的錢掏出來裝進自己腰包。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才會花銀子請人吃飯,就問:我和你們黃院長素不交往,僅僅看了一次病,就請我吃飯?劉文理說:我們黃院長見你交往了那麼多新聞媒體的人,想和你交個朋友。馬紀念說:你們把時間地點定下來後,通知我一聲就行了!

在一個不豪華也不低檔的飯館,馬紀念準時來到包廂,隻有劉文理坐在裏麵,見他進來,立即站起,跑到門口迎接,把他朝首席位置讓,同時給服務小姐說:快把茶泡上!馬紀念推讓,說:我怎麼能坐這個位子?這個位子應該由黃院長坐!馬紀念堅決不坐首席,就把首席空下來,劉文理和馬紀念坐在首席兩邊。

馬紀念說:我們黃院長有點事情,晚一點到,我先來陪你!馬紀念說:沒關係,我們可以等!等了多半個小時,黃芪還沒來,劉文理感到不好意思,目光頻頻投向門口,說:黃院長還沒來,不知道又忙什麼事情了!

服務小姐給他們續了兩次茶,黃芪還沒到,劉文理又嘟囔:黃院長這人真是的,給人約好了時間,到現在還不來!馬紀念說:沒關係,反正晚上也沒有事情。說完,問:我上午去看病的時候,看你桌子上放著《營銷管理》、《企業文化》類的書?劉文理說:我對學醫不感興趣,對管理很有興趣。我要是經營一個醫院,收入絕對超過同檔次的醫院。我的理想是創辦一個醫院,在醫療行業展示自己的能耐!

馬紀念說:你有這個能力,黃院長為什麼不用你?劉文理說:我曾經建議黃院長,像我們這種民營醫院,大款大官不會光顧。來的都是平民百姓,都沒錢。把一個宰死了,那九個都不敢來了。隻有降低收費,提高醫療水平,讓病人花最少的錢,以最快的速度康複,才會吸引更多的人來就醫,醫院收入才能增長。馬紀念說:你這個想法很好,黃院長應該采納!劉文理說:黃院長是用老地主的經營方式經營現代醫院,不會采納。

他們正聊著,包廂門被推開,黃芪走進來,進門就給馬紀念道歉:真對不起,一下午沒有病人,臨下班了,一下子來了三個病人!又問劉文理:點菜沒有?劉文理說:沒有,等你來了再點!黃芪說:你這人,真不會辦事!你們來得早,就把菜點上先吃嘛。咱們請馬先生吃飯,怎麼能讓馬先生久等?說完,把菜譜朝劉文理跟前一推,說:你點,揀好的點,不要怕花錢!劉文理接過菜單,點的都是價格偏低的菜。馬紀念從他們點的菜上看出,黃芪這個醫院的收入不怎麼樣。

吃喝中間,黃芪給馬紀念說:我是民辦醫院,沒辦法跟政府辦的醫院比。政府辦的醫院,設備、大樓、場地都是自己的,不用花錢租。我這個民營醫院,房屋是租的,租金又高,收入的錢交租金都困難。隻有提高藥價,醫院才能經營下去。馬紀念說:你們把藥價提得那麼高,吸引不來病人,更沒有收入!黃芪說:俺陝西人有句不好聽的話,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不生娃不知水門疼。你沒當院長,不知道當院長的難腸。要是醫院好辦,全中國的人都去辦醫院啦!不說了,喝酒!他端起酒杯,和馬紀念碰了一下,說:我喝酒不行,意思到就行了,你能喝就多喝!

他們吃喝了一陣,馬紀念問:黃院長,我是你的病人,一麵之交,你為啥請我吃飯?黃芪說:吃飯就是吃飯,還要啥名堂?要說名堂,就是為上午的事給你賠個不是。馬紀念說:上午的事已經解決了,用不著吃飯,你一定還有事情!黃院長有事情就直說,我能做的一定做!

黃芪說:我這個醫院經濟效益很差,上頭和方方麵麵的人都來蹭油,醫院還不敢得罪,白給他們看病拿藥。加上房租太貴,掙的錢全交了房租。醫院管理混亂,打架吵架層出不窮,搞得我焦頭爛額!我想聘請你當副院長,每個月給你開份工資。

馬紀念說:黃院長開玩笑了,我對醫學一竅不通,從來沒有在醫院工作過,連看病的流程都不明白,怎麼能當副院長?

黃芪說:我請你當副院長,是兼職,醫院遇到麻煩事了,你出麵擺平。我們辦醫院的,最不敢得罪的一是政府,二是新聞媒體。這兩個部門,稍微拐我們一下,我們一年都翻不過身!再就是醫院的工作人員,很多是我的親屬,不好管。你和他們沒有任何關係,可以管他們。馬紀念說:你辦醫院,怎麼把親戚拉進來?他們擠占了崗位,優秀人才進不來。沒有人才,醫院怎麼發展?黃芪說:自家人靠得住。當然,他們也有問題。我把他們的問題交給你,等於把尚方寶劍交給你,該殺該斬全由你處置。

馬紀念當上副院長的第四天上午,頭天值夜班,後半夜才睡覺,剛剛醒來,聽到電話鈴響,劉文理打來的,說黃院長的太太和女兒打起來了,黃院長讓他趕快過來處理。

黃甘草是黃院長第一任老婆的女兒,和她鬧架的是黃院長的第二任老婆。馬紀念趕到的時候,戰火還在燃燒,戰鼓聲聲,硝煙滾滾,槍聲連連,殺聲陣陣。黃芪囚在診室不敢露麵,黃芪家族的人分為兩派,站在各自的人旁邊助威。別的人站在外圍,抱著膀子看熱鬧,擺出事不關己的樣子,隔山觀火,臉上透出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

黃繼耀站在黃甘草旁邊,指著施粉蘭罵:你狗日的敢動我姐一指頭,我把你從樓上摔下去!黃繼耀的話剛說完,施粉蘭身後站出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吼:你狗日的翻天了,連輩分都不講啦?我就不信,你能把天翻過來!黃繼耀衝到他跟前,胸脯頂著他的胸脯,聲音更大地吼:馬槽裏咋出了個你這張驢嘴?我連你都敢摔下去!你要是不服氣,咱試試!說著,揪住他的領口,朝窗戶跟前拉。

劉文理見馬紀念來了,急忙迎上去,說:你先去見黃院長!馬紀念推開診室的門,黃芪一個人坐在裏麵,氣得臉色青紫,看見馬紀念進來,說:你去把他們勸開,不能再這樣鬧架了。這樣鬧下去,醫院還開不開?

馬紀念朝鬧架的地方走去。劉文理站在他們麵前,指著馬紀念說:他是新來的馬副院長,黃院長讓他來處理鬧架的事情!

立即,十多個人全圍上來,訴說對方的不是,吵得要翻天。跟前的牆壁上,貼著宣傳畫:醫療重地,嚴禁喧嘩!馬紀念的耳朵就是放到萬籟無聲的曠野,也像開進了火車。現在處在十幾個人都在嘈雜的環境,轟鳴得更厲害。清官難斷家務事,他略一琢磨,大聲吼:從現在起,誰都不能說話,誰說話開除誰!吵鬧的聲音立即平息。他們都沒想到,這個副院長竟敢發布這樣的命令。鬧架的兩派都是院長的親屬,說不定還給醫院投了股金。打工的炒老板的魷魚,翻天啦!

黃繼耀走到馬紀念跟前,把他上下看了一遍,不屑地問:你是哪塊地裏長的蔥,跑到俺的醫院發號施令?那婊子長期欺負俺姐,好像俺爸開的醫院是她家的,就沒俺媽的份。當初俺爸開醫院的時候,俺媽帶著俺兄妹幾個,天天打掃衛生…….

施粉蘭也衝到馬紀念跟前,聲音更大地喊:俺男人早就跟你媽離婚了,該賠償的作了賠償,一刀兩斷了,醫院跟你媽沒有一點關係,你把她拉出來幹啥?

崔蘭蘭指著施粉蘭吼:要不是你這個狐狸精當第三者,逼著俺爸跟俺媽離婚,俺爸能跟俺媽離婚?

兩軍對壘,要是不及時製止,說不定真會打起來,爆發戰爭。馬紀念擠到黃繼耀和施粉蘭中間,把他們朝兩邊一推,說:我以副院長的名義宣布,從現在起,你們兩個被開除了,馬上結賬,離開醫院!馬紀念又宣布:醫院所有工作人員,三分鍾之內回到各自的崗位,否則照樣開除!

鬧架的兩派分開了,戰火頓熄,殺聲消匿。

馬紀念回到黃芪的診室,看見黃繼耀站在黃芪麵前,指手畫腳地訴說:他憑什麼開除我?咱家的醫院,憑什麼讓外人領導?竟把咱家的人開除!黃芪說:人家是為咱們醫院好,你們鬧得太不像話了,在醫院吵架,讓醫院開不開了?黃繼耀說:那婊子成天欺負俺姐,你看看俺姐過的啥日子?俺媽在老家,我不護她誰護她?那婊子把她家的人全弄進醫院,咱家的醫院養了她家的人!現在姓馬的王八蛋把我開除了,用不了幾天也會把俺姐開除!

馬紀念走過去,板著臉說:你有意見可以提,但不能罵人。你要是認為醫院是你的,我馬上辭職。我再給你說一遍,我不知道這個醫院的人際關係,隻知道按製度辦事!

黃芪見馬紀念生氣了,急忙給黃繼耀擺了下手,說:你先出去一會兒,我和馬副院長談點事情!話音還沒落,門又被推開,崔蘭蘭和黃甘草衝進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爸呃,那婊子太不像話了,把咱家的人清除出去了,還讓我們活不活啦?說完,指著馬紀念吼:他憑啥開除繼耀?

門又被推開,施粉蘭衝進來,指著馬紀念吼:你算哪塊地裏的蔥,敢開除老娘?你知道老娘是幹啥的?老娘一句話就讓你這個副院長當不成!

黃芪忽地站起來,衝著他們吼罵:都給我滾出去,誰再不離開,堅決開除!

他們瞪了馬紀念一眼,朝門外走去,還把門狠狠摔了一下。診室裏,隻剩下黃芪、劉文理、馬紀念三個人。沉默了三四分鍾,黃芪問馬紀念:你真要把他們開除?馬紀念說:你請我來處理這事情,我就要對醫院負責,對你負責。黃芪說:我沒說你處理得不對,但這個醫院情況特殊。你把他們開除了,他們到哪裏找飯吃?咱開的醫院,不讓咱的人掙錢,讓外人來掙錢,圖啥呢?馬紀念說:把他們放在這裏,把崗位占了,人才進不來,醫院就沒有發展的後勁!黃芪說:這些事情我都考慮過,咱這是民營醫院,能顧住吃喝就行了。馬紀念說:照這麼下去,總有一天會顧不住吃喝的!黃芪說:我的意見還是不開除他們,扣發一個月的獎金,以示警告。下次再發生類似的錯誤,堅決開除!馬紀念說:你是醫院的老板,當然要服從你的意見。我無法勝任副院長的工作,決定辭去這個職務。咱們還是朋友,你有什麼事情要我幫忙,我絕不推托!

馬紀念吃了黃芪十多付中藥,感覺耳鳴減輕了許多,耳道裏不再通火車了,也有了精神,睡眠得到改善。黃芪的醫術真是不錯。下午,他正在校對通稿,電話鈴響,是劉文理打來的,劉文理說:馬老師,黃院長問你晚上有時間沒,一塊坐坐?馬紀念問:有事?劉文理說:也不是大事,見麵時黃院長給你說!

一家小飯館裏,黃芪和劉文理早早就到了,馬紀念來的時候,他們剛點過菜。馬紀念坐在黃芪對麵,黃芪問:身體怎樣?馬紀念說:吃了你的藥,真的好了許多。黃芪說:堅持吃,要長期治療!

他們聊了一陣閑話,馬紀念問:黃院長,找我有事?黃芪說:上個禮拜,勤新公司要醫院交房租,醫院一時拿不出那麼多錢,聽說你和勤新公司的老板關係不錯,能不能幫醫院說個情,再推遲一個星期?醫院絕不賴賬!馬紀念說:黃院長,醫院連房租都不能按時交,照這樣下去,遲早會倒閉!你必須尋找新的思路,讓醫院走出困境。

劉文理看看黃芪,又看看馬紀念,遲疑了一會兒,說:醫院不但拖欠房租,員工的工資都拖了兩個月沒開。員工情緒很大,醫術好點的醫生,都有跳槽的意圖。如果不留住他們,醫院就沒有勝任門診的大夫了!黃芪說:我是院長,還能不知道這些情況?問題是怎麼解決這些問題!劉文理似乎豁出來了,說:醫院現在的困境,就像人身上長出了毒瘤,必須徹底切除。否則,毒瘤越發展越大,最終不可收拾!黃芪瞪了他一眼,更沒好氣地說:這話誰都會說,關鍵是怎麼切除? 劉文理說:關鍵的問題是你,你是很優秀的中醫,但不是很優秀的管理者。現代企業發展,已經突破了產權所有者同時又是管理者的舊模式,出現了職業經理人。

黃芪看劉文理,目光裏全是迷惑。他從來沒有聽過這些名詞,像關中老農民聽美國總統的就職演講,像美國總統聽關中老農民吼唱的秦腔,琢磨了好大工夫,才說:你說上一萬個道理,我隻知道一個道理,我的醫院憑什麼讓別人管理?我把醫院的財權、人權交給別人,他把我的錢劃走了,把我的人開除了,咋辦?劉文理說:你和職業經理人簽合同呀,合同受法律保護,他劃走你的錢,你到法院起訴他!黃芪說:我現在就不聘他,省得到時候打官司!劉文理說:你堅持這樣經營,醫院效益會越來越差……

劉文理的話像錐子,攮到黃芪的心上,他不再說話。

突然,黃芪的BB機尖叫起來。黃芪看了來電號碼,對馬紀念和劉文理說:我到收銀台回個呼叫!不到兩分鍾,黃芪從收銀台回來,臉色很難看,連座都沒落,對劉文理說:你陪馬老師在這吃飯,我馬上回醫院!藥房把藥抓錯了,人吃了昏過去了,人家把人抬到醫院鬧事哩!馬紀念說:醫院出了這麼大的事情,哪有心思吃飯,我和你們一塊到醫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