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秘密
特別推薦
作者:朱日亮
一
李湖你放心,我是一個永遠的秘密。
二
李湖早早就起床了,他洗漱完畢紮好領帶,穿上藍色的西裝外套,他沒有忘記在鏡前看看自己的形象。這是李湖的習慣,不管時間怎麼緊,他從不忽略自己的儀表。鏡中的他氣色很好,深色的西裝顯出他的身材十分挺拔。
他沒有喊醒趙環,她難得睡一個好覺,讓她睡吧。昨天因他正點回家,她有些驚喜。趙環是這麼一個女人,高興的時候總是睡不好覺,昨夜她在床上一直輾轉反側,那是興奮的表現,到早晨她才睡著了。李湖不想驚動她,這麼多年來他很少正點回家,很多時候他回到家已經是深夜,接連幾日不回家是常有的事。他這樣,搞得趙環的生物鍾十分紊亂,李湖憐惜地看著趙環,這一看讓他有些吃驚,床上的趙環差不多就是一個老婦。
司機小胡早在外麵等他了。胡虎是個十分敬業的司機,早在當秘書長的時候,李湖就發現小胡踏實。重要的是胡虎從不多言多語,在機關車隊,小車司機大多給首長開車,司機不說是半個首長,也是個小政治家。司機頂要緊的是不要亂說話,守口如瓶當然最好,領導的每一句話都事關重大,碰到一個嘴碎的司機會很麻煩。胡虎就是一個不給領導添麻煩的司機,奧迪車裏如果有第三個人,小胡就是一個“啞巴”。
李湖喜歡這樣的司機,從秘書長升任代市長,李湖跟接任的秘書長打了招呼,把胡虎要到身邊來了,小胡開車他放心。
胡虎已經知道李湖要去哪裏,他扭動方向盤,奧迪車穩穩地開了出去。胡虎開車的風格李湖也喜歡,他開車很穩,也不張揚。作為政府車隊的一號車,小胡的低調讓李湖吃驚,這也是李湖把他調到身邊的原因之一。李湖本人就是一個低調的人,主政市府以來,他的這種習慣影響了很多人,甚至成了市政府的一種風格。
奧迪駛進南湖大路。時間還早,車不是很多,南湖大路越發顯得寬敞。這條馬路很有些曆史了,大半個世紀以前曾經聞名亞洲,號稱東亞第一路。李湖主管市政以前,這條馬路還不到現在的五分之一寬,正是他主管市政建設之後,南湖大路才拓展到如今這樣的規模。這麼多年來,南湖大路仍然是本市最重要的馬路,沒有之一。
道路兩旁高大的落葉喬木遮擋著刺眼的陽光,車內的溫度好像也降下來了,李湖的情緒也隨之一變。就要到南湖賓館了。李湖所以起得這麼早,是要拜會一個重要客人。此人昨天就到了省城,因他沒有指示,省市領導沒人敢驚動他,省委主要領導也沒敢出麵。有消息說,此人來本市,純粹是度假休閑,他曾經在此地工作過,當然是坐鎮此地,指揮全局,那時他就是赫赫有名的首長了。
作為一個老資格的革命家,他甚至可以稱之為偉大,他漫長的政治經曆已經成為證明,同樣,作為一個高屋建瓴的政治大師,一個省會的城市甚至一個省的事情也遠遠不是他注目所在,即使他的休閑生活,也是在思考和規劃大局中度過的,這已經成為他的習慣,已經融入他的血液,他的每一個血小板都印著“政治”二字。
李湖和他有一點兒淵緣。李湖永遠忘不了他和這個老革命家第一次見麵的情形,那時他還在中央黨校讀在職研究生,此前他在一個小市的計劃部門工作,對底層有較為深入的認識。研究生第一年,他根據自己的體會寫了一篇關於城鄉關係的文章,發表在黨校的內部刊物上。
李湖“文革”前一年考入大學,專業是城市規劃,李湖所以選擇這麼一個專業,完全是歪打正著。他是農村的考生,鄉下的生活讓李湖十分恐懼,如果學農他擔心會被分到鄉下,而學工學理,他又不知道該選擇一個什麼樣的專業。他的家鄉在大山裏,山區的信息十分閉塞,文化生活更不必說,走出大山是幾輩人的願望,城市規劃專業中,城市那個字眼讓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這個專業。在大學李湖的學業十分的好,其實不管哪個專業李湖都會學好,他的目地十分單純:好好學習,留在城市。在大學就讀時,有一件事情讓李湖難以忘懷,大二的時候,父親來省城看他,因從沒來過省城,父親看不懂馬路上的斑馬線,也看不懂紅綠燈,結果被一輛汽車撞瘸了腿。此後全家人對城市充滿了恐懼,那一個學期,一首詩中的一句始終在李湖的腦子中閃現: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襟。就這麼一句詩,成了李湖奮鬥的基礎和動力。
讓李湖想不到的是,三十年以後,他成了一座省會城市的市長。
回想起來,李湖發現,在他的一生中有幾件事是他想也想不到的,一件如前所述,另一件就是第一次見到南湖賓館裏的那個客人。
在黨校內刊上文章發表以後,有一天,李湖突然被校長找去,接著,一部汽車把他帶到了一個獨門獨院。看到大門口森嚴的警衛,李湖知道他將要走進的這座大門絕不是尋常人家,然而一切仍然出乎他的意料。
那一天李湖差不多一直在恍惚之中,他已記不清首長跟他說了些什麼,甚至回想不起首長的麵容,一切都是恍惚的,多少天以後,他才漸漸清醒過來。
這麼一個特殊的經曆,使李湖黨校研究生畢業之後沒有回到原來那個縣城,而是留在了國家計委。此後,他再也沒見過南湖賓館的那位客人,也不是沒見過,是在電視和報紙上見過。
現在,李湖麵臨著他一生中又一個想不到的驚喜,首長要接見他。李湖是在昨晚接到電話的,這個電話讓他知道首長來到了本市。電話告訴他,首長明天上午在南湖賓館接見他。他們隻見過一麵,首長竟還記得他,不光記得他,還知道他是這個城市的市長。李湖吃驚得幾乎忘了放下電話。
秘書告訴李湖,首長在園子裏散步,他隻能等待。那個秘書很禮貌地陪著他,自我介紹也姓李,李湖對他印象很好。
他說,南湖裏麵的樹種真多。
李湖說,新栽了一點兒樹種,可惜還沒長大。多年以前,南湖賓館就號稱亞洲最大的園林賓館,畢竟在自己主管的這座城市,李湖不敢過分誇大,首長秘書什麼世麵沒見過?李湖動也不敢動,南湖賓館一切如常,然而李湖早就感覺到暗中的變化,他幾乎看不到有什麼客人,人們說話的聲音輕輕的,每一道門前都有警衛,樹林裏似乎也有人站崗。
坐在寬大的會客室裏,李湖不禁思緒萬千。他想起不久前看到的一本書,一個西方著名政治家說,不懂人情的政治是短命的。話說得何其深刻啊,他現在十分理解這句話。正在園中散步的老革命家竟然記得他,當年他隻是一個娃娃,首長真是一個極有人情味的人,李湖想,恰恰是因為他的人情味,才使他成為一個蜚聲中外的政治家。
一陣輕輕而稍顯雜遝的腳步聲讓李湖做出了判斷,首長已經結束散步回來了。他站起來,瞬間大腦一片空白,很快又清醒了。
他看到了首長。
還是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不過還是老了。首長滿頭硬直的白發,但絕不是精神矍鑠,李湖看到他眼睛下麵那巨大的眼袋,一時竟有些恍惚,這是那個聞名中外的政治家嗎?不用介紹,首長認出了他,這讓李湖從恍惚中清醒過來,的確是首長。
首長說,變化很大嘛。李湖知道,首長說的是他李湖,也是說這座城市,首長習慣說這種語意雙關的話,李湖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首長,他隻能微笑。
首長說,坐嘛。
首長落座後,李湖終於想到了一句話,他說,首長,您還那麼健旺。李湖知道自己說的是謊話。
首長一眼就看穿了他,老人家說,不行嘍,老嘍!我也不能超越自然規律,不過,我的記憶還行,你當年發表在黨校內刊的那篇文章我還記得,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們見過一次。
李湖說,三十年了。心裏想,如果以前他們沒見過麵,老人家是否會想起他,想到他?答案是否定的,這就是印象的作用。
首長說,是啊,三十年了,中國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你的這個城市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毛主席說,一萬年太久,我是看不到一萬年了,誰也看不到一萬年。不過,既然來了,我想看看你的城市。
李湖說,我沒完成任務,省會還有很多欠賬。
首長說,曆史的欠賬不能讓你們承擔,要往前看,中國有十三億人,在中國辦事很難,要有耐心,要學會堅持。
會見很快結束。此後的每一天,李湖都會回想他和首長在一起的細節,他忘不了首長的眼神,深邃中含著溫情。他還忘不了首長和小孫孫親熱的畫麵,首長布滿老年斑的一隻手一直撫弄著小孫孫嫩嫩的耳朵。
首長接見他,李湖沒有告訴任何人,連趙環也沒告訴,李湖不想借機炒作自己,雖然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這樣的事情如果炒作起來,不會有什麼負麵效應。李湖知道,事情很快就會傳出來,與其自己炒,還不如讓別人炒,這時候不能膨脹,很多人就是栽在膨脹上。果然第二天早晨也就是南湖客人走後,市委書記打來電話,通知他倆一起去省委吳書記那裏。
作為一市之長,李湖當然可以把車開到市委許書記家門前等他。但是車到許書記家門前,李湖下車了,他徒步去了許書記家。他知道他應該這麼做,也必須這麼做,他才不會膨脹呢。如果首長沒有單獨接見他,他可能會直接去省委書記辦公室,恰恰因為首長接見了他,他應該去許書記家。他明白,許書記一定在等他,等他來他們家。
果然許樹林在他的獨門小院裏打太極拳。市委書記許樹林五十五歲,他是那種看起來很瘦,實則身體很結實的人。看到李湖,許樹林微笑點頭,仍打他的太極。李湖也含笑點頭,拿起一塊切好的西瓜,大口吃起來。許樹林喜歡這樣,這樣顯得親昵。
許樹林打畢洗著手,笑說,李市長啊,快說說,首長對咱們有什麼指示?
李湖拿起一塊西瓜遞給許樹林,說,正要向你彙報呢。許樹林說,彙報什麼,是吳書記要聽你的彙報。李湖說,還是先向你彙報吧。許樹林說,你怕隔著鍋台上炕啊,咱倆本來就是一個鍋台,馬上走,吳書記等著呢。李湖看出許樹林心情不錯,也知道自己這一來起作用了。
省委書記吳之信的辦公室在省委主樓的後樓。後樓是偽滿時期的建築,這幢樓仍然十分堅固,而且設施完備,省委大院的人暗裏都叫它一號碉堡。
見到吳之信,許樹林說,李市長單獨彙報吧,我就——吳之信說,你就什麼?為什麼向我單獨彙報,你想讓李湖隔著鍋台上炕嗎?你這市委書記想躲清靜啊?李湖恭敬地看著省市委書記,筆直地站著,他身邊的許樹林也筆直地站著。
吳之信說,李湖啊,你說說吧,坐,都坐。
一個戰略家來到一個省,單獨接見一個省會的市長,沒有接見他這個省委書記,事情過後吳之信多少有一點兒鬱悶和不解,這件事不算蹊蹺也有些蹊蹺。
對這個部下他是了解的,李湖就任代市長之前,幹了五年的副市長,這五年中的四年,他就是省委第一書記,他看著李湖成長為一個省會的市長。然而就是這麼一個省會的代市長,得到了老革命家的單獨召見。
吳之信也隻是鬱悶了一會兒。不管李湖有什麼背景,對他吳之信都不會構成威脅,在他四年任期中,本省不敢說發生了很大變化,但變化也是有目共睹的,重要的是,其他省市發生了幾起重大事故,本省沒發生過一次。吳之信不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那種官員,但任期結束前,他不想在主政一省工作時生出什麼岔子。憑著多年的政治經驗,吳之信知道,那位老資格的革命家絕不會為區區一省的人事來此地,他要操心的是全局,是一個大國今後幾百年的事,一個中等省份,甚至不夠他棋盤上的一枚棋子,在這個省,他吳之信還是吳之信。
吳之信溫和地看著他的兩個部下,繼續聽李湖彙報,他的心思已經回來了。
李湖說,首長說我們變化很大。
李湖省略掉“省城”那兩個字,這是他的急中生智,在兩級領導麵前,他知道自己絕不能膨脹,做人低調做事高調是他一貫的原則。
吳之信點點頭,許樹林也跟著點點頭。
李湖說,首長說要看看我們這座城市。
吳之信仍是點點頭。
在來吳之信辦公室之前,李湖為如何彙報想了許久,肯定是要彙報這麼一次的,老資格革命家來本省絕對是一件大事,他也萬萬沒想到老人家會單獨召見他,受到老人家的召見,當然是一件再好不過的事,但如何向本省領導彙報也不是一件小事。任何一個微小的疏漏,都會給他造成影響,至少會給領導造成他托大的印象。
吳之信說,首長還說了什麼?許樹林也急切地看著李湖。
李湖決定實話實說,他說,會見也就五分鍾,他隻說了這麼幾句話。
吳之信說,是啊,有那麼多讓他操心的事情,我們一個省算得了什麼?當然,也不必諱言,我們省的確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這也是不必遮掩的,特別是我們的省會城市,實事求是嘛。去年年底,全省GDP已經超過五千億,五年前,還不到兩千億。
李湖知道,吳書記所指的這五年是他本人執政的五年。
吳之信說,我們現在的城建虧欠還是很大啊,特別是保障房的建設,省委明天要開例會,專門研究這項工作。
吳之信這麼一番話,表明李湖的彙報該結束了。李湖說,之信書記,您看我還要彙報什麼?
吳之信微笑地看著他說,你想彙報什麼就彙報什麼。李湖說,那我要趕去開土地會議,他們還在等著我,許書記,您有什麼指示?許樹林說,市委黨建工作我還要向吳書記彙報一下。李湖說,那我去開會了。
兩位書記微笑點頭。
許樹林是吳之信一手提起來的。當年吳之信當市委書記,許樹林是市委秘書長。吳之信上調省裏當副書記,許樹林也在一年後調任省委辦公廳主任。之後,吳之信又把他調到省會市做了市委副書記,三年以後,許樹林當上了市委書記。
許樹林對吳之信表現出相當的忠誠,甚至是愚忠,其實他心裏明白,不管出現什麼事情,隻要他維護吳之信,肯定不會吃虧。許樹林是十分聰明的,他也知道自己能力不強,但他忠誠,能力強又怎麼樣,能力強的往往野心勃勃,而他沒有大的野心,能當上省城的市委書記,他已經很滿足了。
吳之信看著這個多年的老部下,說,你不是要彙報黨建工作嗎?許樹林說,是,我把材料帶來了。吳之信說,既帶了材料,你還彙報什麼,我可是有一大堆的事情啊。說吧,你有什麼話?趕緊說。
許樹林說,我就不信老人家隻和他說了那麼兩句話。
吳之信笑了,他說,虧你還是市委書記,人家聊的是家常話,家常話也要告訴你嗎?
許樹林說,家常話?
吳之信說,革命家也是人,而且比普通人更正常,有時候,普通人反而不正常。普通人喜歡打聽小道消息,也最喜歡傳播小道消息,他們總是憂心忡忡,那是庸俗政治那一套,因為他們了解的事情最少,所以最想了解,我們共產黨人不搞那一套。
許樹林有點兒委屈地說,和之信書記比,我就是普通人。
吳之信說,不能那麼看,你是省城市委書記,是黨的高級幹部,你不是普通人。當然,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也是普通人,身上都有普通人的毛病和習慣,有毛病不怕,改掉就是,世界上沒有聖人,不要憂心忡忡嘛,人家幹人家的,你幹你的,世界很大嘛,平常心待人待事嘛。
一番話如醍醐灌頂,許樹林明白了,李湖果然是個有背景的人,吳之信所以這麼說,是暗示他不要把事情擴大化,也就是說不要替李湖吹喇叭,吳之信是對自己負責啊。
許樹林這個年紀仍有上升的空間,如果出了岔子,就有可能失去空間,還可能一敗塗地。這個一敗塗地不光是你一敗塗地,還包括你的靠山。吳之信暗示在這個當口不能給別人造勢,真是深謀遠慮啊。按中央編委的規定,省委還有一個副書記空缺,吳之信早就說過,那個副書記分管群工黨建,當了省會市委書記許樹林本來已經很滿足,但省委副書記的位置還是讓他心動。
吳之信如此信任自己,許樹林當然感動,感動之餘,許樹林也是清醒的,他搞不清楚的是,跟了吳之信這麼多年,在實質性的工作方麵,他沒創造出多大的成績,也沒給省委書記真正的實惠,吳之信何以如此信任自己,難道僅僅因為自己的忠誠?
吳之信說,作為黨委書記,你要支持李湖的工作,讓他放心大膽地幹,你明白我的意思嗎?許樹林說,我明白,你放心之信書記,我會全力支持李湖的工作。
吳之信看著許樹林,他覺得許樹林並沒明白他的意思。不明白就不明白吧,官員講究的是悟性,有多大的悟性就能作多大的官,看來這個許樹林還沒悟通。
三
事後李湖才知道,那天老人家說要看看這座城市,實際上他隻轉了半個省城,而且隻看了東城區,東城區恰好是李湖引以為驕傲的部分,那是他舊城改造的傑作,現在的東城的確非以往可比了,放眼東城,如果一個陌生人來此,差不多會以為到了上海或深圳。當然李湖也知道,如果老人家看了舊城一定會十分失望,西城幾乎沒有什麼變化,有些地方,甚至比不得三十年前。西城除了一些停產的廠礦,大部分是民居,特別是那些民居,每到夏季便汙水橫流,臭不可聞;冬季馬路上如同鏡麵,車行車壞,人行人摔。而且社會治安也十分不好,搶劫甚至凶殺時有發生。許多投資者到了西城,大多掉頭而去,而東城又沒有多少地皮,且價格節節攀升。李湖知道,他抓了這麼多年的城建,也隻是抓了東城,西城改造是迫在眉睫的事情,李湖是迫切想讓西城變好的。他在心中發誓,老人家,請你給我些時間,你放心,過幾年你再來看看,來看看我的城市。
擺在李湖麵前的最大難題是資金問題,在中國,有句話說得最到家,沒錢別辦事。這是老百姓心裏的話,政府又何嚐不是如此?有錢能使鬼推磨,有了錢政府也會推磨。
怎麼解決這個問題?沿用通常的辦法,省裏要一塊,老百姓自籌一塊,招商引資一塊。這辦法可用,但依然是小打小鬧,解決不了西城的全部問題。西城麵積是東城的兩倍,有三百萬居民,不光城區改造,西城很多問題都是曆屆政府的老大難。
小打小鬧也要鬧一把,先解燃眉之急。
一天下來,光是用腦用嘴,就把李湖弄得疲憊不堪。那一天,他又是深夜才回到家中,趙環還在等他,趙環常常這樣。她十分依賴李湖,她也是個知恩圖報的女人,當年李湖已經考上了大學,她還隻是個民辦教師,而且是代課的。李湖所以畢業回來,與她有關係,那時他們已經結婚了,那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她比李湖大三歲,在李湖讀高中時,家裏就給他定下這門親事,他們說,女大三,抱金磚。但是,金磚沒抱上,銀磚也沒抱上,她從來也沒生過孩子。趙環不僅不能生育,身體也不好,她甚至提前進入了更年期。
李湖和她不一樣,他從不忘鍛煉身體,而且還比她小了三歲。趙環常說,看我這樣子,不是你媽就是你姐。李湖說,你亂說什麼,我是老大,沒姐。她不自信地說,我真不老嗎?李湖說,你不老。她知道他撒謊了,趙環的確老,她幾乎像六十歲,重要的是她心態老。這更讓他無可奈何。當年她雖比他大三歲,也還算村裏的美人,她皮膚白,形體也不錯。但白人不經老,她現在形體還過得去,就是太瘦了,除了骨頭幾乎沒有肉。
趙環不能說一點兒文化沒有,但這麼一點兒文化反而讓她整天憂心忡忡。李湖知道她擔心什麼,特別是這幾年,盡管他極力低調,終因職務的關係還是有很高的上鏡率,她知道一個市長或副市長在生活中意義和價值,但她不說。他們幾乎沒有性生活了,李湖才四十八歲。這責任不光在她,與他也有關係,一是他調動不起對她的熱情,二是他太忙了,太操心了,有時他差不多忘記了生活中還有這樣的內容。她對他的那種溫存讓他感到害怕,他覺得她就像一個老處女,或是一個修女,有時候上床的過程對他幾乎是一個可怕的過程,不亞於萬裏長征。
他是有苦情的,他是個苦情的市長,也是一個苦情的丈夫,他有苦難言。當然這不是他的全部,實際上不要說市長,就是一個副市長,生活中肯定有光鮮的一麵,包括女性。政府屬下有無數個部門,哪怕一個部門有一個女性,更不要說那些文藝院團、大中院校,有人的地方就不會缺少女性,甚至很漂亮的女性。
接觸也是有的,都是正常的接觸,他和所有的女性都保持正常接觸。
他的事基本是大事。生活不允許他風花雪月,不要說在中國,在美國也不行,當年克林頓因為那個萊溫斯基就跌了跟頭,差一點兒當不成總統。官員最大的教訓在於不能出現緋聞,哪怕你說什麼黃段子,哪怕你說到男女的褲襠裏,實事不能幹。
四
一部奧迪和一部豐田大吉普急馳在環城公路上,奧迪車上隻有四個人,李湖、政府辦公廳副主任和秘書小梁,後麵的豐田吉普裝了二十箱三十年的“五糧液”。
麗湖度假村距省城不遠,也就一個小時的車程。在車上,李湖對副主任和小梁說,財政廳和計委的會議要開三天,你們在這裏待三天。給你們倆的任務就是喝酒,要把車上的“五糧液”全部喝光。小梁是他的秘書,假裝天真地說:天哪,二十箱啊。李湖說,我不管,喝進誰的肚子我也不管。小梁說,光喝酒哇?副主任說,要錢。李湖說,錯,我沒讓你們要錢。還有個任務,你們要把所有人的電話號碼給我弄過來,記住,是所有的人,不能看人下菜碟。小梁又說,到機關要一下號碼簿不就成了?李湖說,我要的是手機號。
這是一個龐大的度假村,檔次和五星級酒店毫不遜色,這裏有酒店該有的一切,還有一般酒店沒有的,這裏有森林,有湖水,有幾個泳池,有網球場,高爾夫球場也在毗鄰,甚至還有一個動物園。麗湖的軟件也是省城第一流的,度假村的服務是一條龍。所謂一條龍不僅指一般的吃喝拉撒睡玩,比如“睡”就有特殊意義,包括睡小姐、睡情人,當然黨政部門開會沒有這項內容。
下車時小梁說,這地方還是李市長搞起來的呢。副主任說,這條路也是李市長修的。他們是拍他的馬屁,李湖一聲沒吭,豈止這條小馬路,省城的十大建築都與他有關,主管城建這幾年,他把半個省城翻了個個兒。
市長來訪,計劃委和財政廳的主官也不敢怠慢,但他們不知李湖什麼時候來,李湖也沒有打攪他們,他在會議室後排找了一個座位聽起來。這不是保密的會議,聯席會議是針對有關幾個單位的業務處理,屬於技術和培訓性的會議。兩個單位的領導都在前排就座,有一個人在台上講著什麼,她的身後是一幅很大的電視屏幕。
李湖沒心情注意那個人,也沒有心情聽他們的業務,他在想這一次出行。作為省城的市長,他完全不必親自跑到這個度假村來公關,早在一周前他就和兩個部門的主要領導打過招呼了。西城改造事體重大,即使省裏那些大衙門也不敢忽視,他們當然要例會研究。但研究與研究完全不同,有的部門可能研究兩個月,有的可能研究半年甚至一年,落實的結果也大不一樣,有的讓你盆滿缽溢,有的可能短斤少兩,李湖怕的就是這個。李湖最擔心的就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纏,機關裏哪個處室也得罪不得,忽略他們也不行,忽略那些小鬼,小鬼就會給你小鞋穿,鬧掰了,小鬼會拚了命叫你見閻王,李湖要的是效率,他不想拖也不能拖,他拖不起。
他是市長,但他是個代市長。即使是市長,頭上還有個市委書記,許樹林是個棉花糖,卻是綿裏藏針的,跟他打交道花費了李湖一大半的精力,他再強勢,終究還是代市長。中國的事情就是這樣,有多大的權力就能辦多大的事情,傻子都明白一個代市長最該幹的是什麼,摘掉那個“代”字,是他首要的任務。
書記好當,市長難當,這是中國的事實,代市長更難當,代市長就像一個姨太太。
電視屏幕上突然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影子,可能是聲像設備出了故障,那個影子一下子定格了,李湖看出那是一個女人。隻一會兒,故障就自動排除了,那個女人又恢複了原狀,清脆柔和的聲音也隨之響起,李湖發現,她就是那個在台上講話的女人。
這個女人的聲音很好聽。
她大概三十來歲,也許還要大一些,不光聲音好,氣質也很好。李湖是很在乎女人的聲音的,他覺得聲音比一個人的形象還重要,形象是表麵,聲音不僅是表麵,聲音本身就是一種內容。古人有聲色犬馬之說,第一個字就是“聲”。
上午的會議結束後,兩個單位的頭頭看到李湖,馬不停蹄地跑過來,計委主任說,大市長啊,下來視察怎麼不知會一聲啊?李湖說,我哪敢視察啊,我是特意趕來慰問。財政廳黨廳長說,帶酒了嗎,我們會議可是有酒。李湖說,我就是來喝你們的酒,有什麼酒啊。計委主任說,二十年的茅台。
五糧液拚不過茅台,好在人家也不再乎喝什麼酒,人家在乎的是你的尊重,你的熱情,你的態度。
那天李湖喝多了。酒喝多是因為話說得多,喝到一半時,李湖提出要敬一敬兩大部門的中層們,兩位大員當然要奉陪,打狗看主人,李湖是喂狗給主人看呢。前兩桌是計委的處長們,李湖為了表示誠意,和每個人都喝了一小杯,後麵兩桌是財政廳的幹部,第一桌,李湖依然幹了,到第二桌,酒勁上來了,他道歉說,我真的喝不動了,請各位處長們原諒。他本以為他們會說請市長自便,想不到財政廳的處長們起哄,起哄沒惡意,是好意,是熱情,是給你麵子,是看好你。相比兩位大員,處長們還是年輕,對這位年富力強又相貌堂堂的市長他們很有興趣,幾位女性哄得更歡。李湖很為難,遲疑間,一旁的辦公廳副主任說,李市長真的喝不動了,我代他向各位致敬。說罷分別和幾個處長碰了杯並一飲而盡,輪到一個女子時,隻聽那個女人說,李市長不願意喝我們財政廳的酒啊?副主任說,李市長的確喝不動了,剛剛和計委的處長都幹了杯。副主任話說得露出馬腳,李湖想暗示他已來不及了。隻聽那個女子說,計委的酒能喝,財政廳的酒不能喝,是吧?
局麵僵住了,黨廳長笑吟吟地看著李湖,高潮來了。這個女子正是上午講話那位,李湖認出她了。黨廳長說,這位是我們廳裏最年輕的處長葉小虹,李市長就不必介紹了吧?我們的父母官啊,小葉啊,李市長的酒能不能喝下去,就看你了。
葉小虹就是電視屏幕上那個女人,此刻她笑盈盈地看著李湖,輕聲說了句“李市長”,再不多說,酒杯依然端著。
葉小虹很漂亮,不光漂亮,氣質也很好,儀態萬方。美女標準都是差不多的,但這個女人讓李湖吃了一驚,他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她,又無法確定在哪裏見過,不管在哪裏,這個女人都是標準的美女。
李湖說,那我就謝謝葉處長了,也謝謝各位處長,說罷,輕輕和葉小虹碰了一下,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李湖飲罷,葉小虹秋波一閃,也一飲而盡。
李湖在度假村睡了一下午,醒來時仍然頭痛欲裂,他是被電話聲驚醒的,拿起電話,是許樹林打來的。許樹林說,李市長啊,不要拚身體嘛,聽聲音就知道你喝多了,我不多說了,你趕緊睡一覺。
肯定是副主任告訴許樹林的,他是正常彙報工作,也是替李湖表功,也可能是監視李湖,總之他幹了一石三鳥的事情,你不能為這事責備他,你還要表揚他。許樹林打過來這麼一個電話是什麼意思,隻是表示關心慰問嗎?李湖有些不愉快,但他頭痛得要命,隻一會兒他又睡過去了。
再次醒來,天已黑了,臥室外麵是會客室,副主任和小胡、小梁坐在那裏看電視,他們把聲音關掉了,看的是啞巴電視。見李湖醒來小梁關心地說,李市長,您吃點兒東西吧,您什麼也沒吃呢。副主任說,餐廳已準備好了,還溫著呢。胡虎沒說什麼,但眼神裏充滿關切。
李湖說,那就喝點兒稀飯。胡虎馬上跑了出去。
喝畢稀飯李湖覺得好多了。看了一下表,已過七點。聽副主任說,剛才劉主任和黨廳長來看過你,見你在休息,沒敢喊醒你。李湖說,晚上有活動嗎?小梁說,有舞會和電影。李湖說,走,看看去。副主任說,李市長還是再休息一會兒吧。李湖說,我們幹嘛來了,這些大佬你得罪得起?想休回去休。
五
李湖先去了電影廳,電影已經開演了,小梁輕聲說了一部電影的名字,又補充說是內部片,電影廳很暗,仍能看出沒幾個人。李湖說,什麼內部片,網上什麼片子沒有。他斷定計委和財政的兩位大員一定在跳舞。
舞廳比電影廳熱鬧多了,黨廳長在舞池裏,陪他跳的是葉小虹。李湖早就耳聞黨廳長喜歡跳舞,這時最好不要打攪黨廳長,欲離開舞廳,轉過身黨廳長已經向他奔過來,拉著他說,怎麼樣,好些了吧?葉小虹也看著他。李湖說,早沒事了。黨廳長對葉小虹說,看看,我就說過李市長好酒量,還不請李市長跳舞?葉小虹仍是微笑地看著李湖。李湖無法判斷黨廳長和葉小虹是什麼關係,如果是上下級的關係跟她跳跳舞也無妨,如果是另外一種關係,他就是討嫌了。黨廳長隻能幹最後一屆了,他在這個位置上幹了十年,他是一個老江湖,也是一個不倒翁,除了實權,此人在政界有大把大把的人脈,連省長也要讓他幾分。但畢竟快到點了,對自己的行為也就不大約束。
因不好判斷,李湖隻好走進舞池。
擁著葉小虹之後他馬上後悔了。黨廳長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和葉小虹,李湖斷定,黨廳長和葉小虹不是一般的關係,至少黨廳長有那樣的想法。
葉小虹和他太匹配了。李湖在大學就學會了跳舞,在機關更不必說,上世紀八十年代機關興起跳舞熱,農村出身的李湖發誓要學會所有城市的東西,要盡快扔掉農村習氣。
葉小虹輕盈如燕,隻輕輕一搭手,李湖就知道葉小虹是個跳舞的天才,跳舞跳得好,證明她也是合作的天才。
她不僅是一個舞蹈天才,還是一個美麗的女人。葉小虹亭亭玉立,豐腴而又苗條。摟著葉小虹,李湖能隱隱看到她那美麗的鎖骨和鎖骨上麵那細長的脖頸,葉小虹眼睛晶亮,吐氣如蘭。麵對麵之後,李湖確信他不認識葉小虹,因為她漂亮,所以他覺得她麵熟,他大約把她和哪個常常露麵的明星重合在一起了。
黨廳長不會放過她,至少心裏有她,或者是一種心照不宣的關係。
機關一向是這樣的,機關充滿了曖昧的關係,充滿了心照不宣,機關是曖昧的集大成者,很多事情在機關是未然的,很多事情在機關卻又是已然的,很多事情沒有發生其實已經發生了,而且在不斷地發生著。
李湖幾乎是掙紮著跳完了一支舞曲。那一刻,他心裏很矛盾,他從來沒這麼矛盾過,他一向是比較果斷的,內心裏他是願意和葉小虹配合的跳上幾曲,隻一支曲子,他發現和葉小虹十分和諧,如果是自我感覺也還罷,他覺得不是,從對方的反應中他感受到了,葉小虹麵如桃花,胸部一起一伏。
黨廳長的目光像錐子,一直追著他和葉小虹。施美人計嗎,棒殺還是捧殺?李湖警惕起來,多年的政治經驗讓他十分敏感。警惕是必要的,此時更重要。李湖清醒過來,兒女情長,糖衣炮彈。你是一個被老革命家看好的幹部,你不能沉湎於鶯歌燕舞。舞曲結束時,他稍顯生硬又不失禮貌地向葉小虹點頭致意,大步從舞池走出來,坐在黨廳長身邊。
黨廳長說,李市長跳得這麼好啊。李湖說,不行不行,還是你跳得好。葉小虹在距離他們稍遠的地方站著。黨廳長說,小葉是我們廳的跳舞明星呢。李湖說,黨廳啊,我就不陪你了,不瞞你,我現在腦袋還嗡嗡響,你在我眼中都是重影的,我得回房間睡會兒,再不走我就要吐了。
黨廳長說,真的啊,那你趕緊回房間休息吧。
小梁和副主任也跟著李湖出來,李湖說,玩兒你們的,我回去睡覺,你們的任務就是玩兒好,明白嗎,你玩兒好,人家才能玩兒好。幾個隨員隻好留步。
李湖沒回房間,出了舞廳他來到度假村的人工湖。湖上有一座九曲回廊,此時夜涼如水,李湖覺得自己好多了,現在的他一點兒睡意都沒有。人工湖中開滿了荷花,湖邊的路燈映著湖水中的荷花,景色十分美麗,原來水中也是有燈的。回廊裏有一個人伏在圍欄上看水中的荷花,李湖不想驚動那個賞花人,想不到還是把賞花人驚動了。
是葉小虹。李湖一怔,是猝不及防的感覺。
葉小虹輕輕地說:李市長。伴以微微一笑。李湖說,葉處長啊,你也來賞花?葉小虹說,舞廳裏太鬧了。葉小虹竟然也來到湖邊,她是故意還是隨意?李湖猶豫著是停下來還是走過去,最終他沒有走過去,而是停了下來,他想,你心裏沒鬼怕個什麼?你李湖是金剛不壞之身,你就那麼賤骨頭,不就是年輕漂亮嗎,什麼樣的年輕漂亮你沒經過,沒見過?這麼一想,心思淡定不少。
他說,荷出汙泥而不染,周敦頤所言不虛啊,湖裏的荷花這麼幹淨,看著真清爽。葉小虹說,《愛蓮說》吧,真有雅興,到底是市長啊,話也說得這麼雅致。李湖說,過獎了,我哪有什麼雅興,我是一腦門子的亂事。葉小虹說,市長哪有什麼亂事,市長的事都是大事。李湖說,省裏才是大事,你們這些大處長灌得我好苦,現在我腦袋還疼呢。葉小虹說,真的啊?李湖說,開玩笑,早好了。葉小虹眼裏露出關切的神情,李湖不禁心中一動,但他很快就把這個“一動”壓在心裏,他說,葉處長,你慢慢玩兒著,我回去了。
話說得突然,李湖自己也感覺到了,想收束已來不及,李湖說罷,向葉小虹點點頭,邁開大步回房間。
葉小虹對李湖的印象也就一般。她覺得李湖有一點兒土氣,西裝革履的,虧他還是部裏下來的京官。葉小虹早就知道這個李湖,作為省城的幹部,對省城的市長她談不到關心,也就是看上那麼一眼兩眼的。葉小虹所以知道李湖,主要是因為省城這幾年的變化與李湖有很大關係。
省城雖屬計劃單列城市,也隻是一個虎頭蛇尾的單列。作為一個老工業城市,省城的虧空太大,原本聞名全國的兩家巨無霸大廠,一家汽車廠,一家石化公司日子都是江河日下,光這兩家巨無霸,四十多萬職工就占省城百來萬工業職工的二分之一強;省城的城市建設虧空更大,許多領導來視察,無不說省城是個垃圾場,多年來,市民怨聲載道。
原來的省城可是聞名全國的綠化城市,早先留下來的老底一直讓它坐在北方城市老大的位子上。當年的八大建築,當年美麗怡人的燕子湖幾年前就破爛不堪,省城那點兒老底早就被曆任父母官吃光了。
葉小虹是地道的省城人。
她的父親和母親是省地方劇團的演員。高中畢業葉小虹沒有考上大學,所幸有爸媽那一點兒遺傳,葉小虹很小就展露了表演的才能,她成了地方劇團一個臨時工,在劇團跑龍套,那時文化係統的日子十分艱難,工資幾年發不出來的也有。幹了一段臨時工,葉小虹跟著劇團去南方走穴。他們先前幹的是女子十二樂坊那一類,葉小虹拉得一手好提琴,後來小品時髦了,她把提琴扔掉又演小品,收入不高,卻受盡白眼。葉小虹本不必去南方走穴,爸媽就她這麼一個女兒,日子總比那些下崗職工強,葉小虹是個強性子,本來沒考上大學就讓她窩火,她發誓要混出個人樣兒來。發誓歸發誓,幾年下來,人還是老樣子,甚至比以前更加不堪。
最大的打擊是在一次演出之後。
那是在一個南方的小城,那天演的是小品。走黑道的小品遠遠談不上格調,往往是觀眾需要啥就演啥。觀眾需要什麼?粗和俗。那天從劇場出來,幾個演員去附近的大排檔吃夜宵,就有一個瘦瘦的中年男人走過來,說他特別喜歡小品,說大排檔這頓飯他包了。
團長不知所措,隻能聽之任之,讓那個人結了賬。
事情到此本來完了,吃完飯他們就回到下榻處睡覺。第二天葉小虹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是昨天那個瘦男人,他要請葉小虹吃飯。不認識的人,葉小虹怎會吃他的飯?想不到,團長卻鼓動她去吃飯。團長已訪查清楚,昨天那人是本地有名的老板,公司是上市公司,她的電話就是團長告訴那人的。葉小虹不同意,憑直覺沒那麼簡單,團裏的女孩子們卻歡呼雀躍,非要一起去打打牙祭。有這麼一幫人跟著,葉小虹也好奇起來。
飯店是本地最有名的一家飯店。那個瘦男人對葉小虹十分客氣,隻說他喜歡他們的小品。不光葉小虹,夥伴們都放鬆了警惕,酒喝得差不多了,那家夥湊近葉小虹,說他在酒店開了房,隻要葉小虹同意,他什麼都答應她。那家夥一嘴爛牙,呼出的臭氣葉小虹躲都躲不開。
葉小虹當然沒有答應,結果他們被趕出了那個縣城。事後,團長說,那家夥是縣長的小舅子。團長因此大發雷霆,罵道,以為自己是個人物,其實就是個屁,連屁也不如。葉小虹明白團長罵的是她。
葉小虹在心裏冷笑一聲,讓你罵,本小姐還不侍候你呢,一氣回了家,再不參加什麼演出,當然,從此她也就失業了。
她知道正是自己的天生麗質才惹來了禍端,小縣城的一個縣長,芥菜籽那麼大的一個小官,還是他的小舅子,就這麼囂張,也就是說她連芥菜籽都不如。女兒回來爸媽很高興,時間久了卻又焦躁起來,葉小虹也焦躁。女孩子總在家裏宅著不是個事兒。這期間有不少人來葉家相看葉小虹,來人沒有不滿意的,葉家女兒出了名的好看,不光好看,氣質更是沒的說。
葉小虹是個心高氣傲的女子,那些來相看她的,都不在她的眼目之中。那時候,劇團的家屬大部分在一起住著,來的人大多是左鄰右舍,他們的孩子也是幹文藝的,文藝吃的是開口飯,是求人施舍。那時演藝界遠遠比不上此後的這些年,他們差不多過著搖尾乞憐的日子,個個委委瑣瑣脫不掉優伶之氣,看不到一絲陽剛。葉小虹不喜歡這種風格。
她不想在文藝圈裏找,她喜歡大男人。大男人是什麼樣的人,葉小虹也說不清楚,她的目標其實也很模糊。
拒絕了一個又一個男孩子,葉小虹把自己的愛情之路封死了,不知不覺她二十六歲了,她終於意識到最美麗的時光已經溜掉了。
對她而言,最難的是第二年。那年她麵臨了一個無比艱難的選擇。
他們那個大院住著一個文化廳的秘書,那天秘書結婚,因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葉小虹參加了他的婚禮,想不到,在那次婚禮上有一個人盯上了她。
那人官拜文化廳的副廳長,排位最末的一個。在省城數以百計的廳局級官員中,文化廳長大概算不得什麼人物,何況又是副廳長。其實此人大有來頭,她就是省委書記趙威的夫人董哲。葉小虹走進婚禮現場,董哲的眼睛就沒離開過她。
一年以後,葉小虹成了趙威的兒媳婦。當年她就從一個臨時工搖身一變成了財政廳下屬一家事業單位的文書,又不到一年,她調到了財政廳的行財處。
葉小虹不隻是個花瓶,葉小虹聰明伶俐,許多事情一點就通,到財政廳第一年就獲得全國珠算比賽第一名。當然,兩年以後她當上副處長與當省委書記的公公肯定是有關係的,雖然趙威沒為葉小虹的事情向財政廳打過任何招呼,事後他才知道葉小虹調到了財政廳,但是沒有誰不知道趙威是省委書記。
趙威和董哲對葉小虹非常好,他們隻有她這麼一個兒媳婦,除了葉小虹的家庭背景讓董哲皺過眉頭,這個兒媳稱得上完美。趙威的一句話讓董哲完全沒了遺憾:共產黨不講門當戶對,主席的親家還是工人呢,老董啊,你這個腦筋該換一換了。
他們沒理由不滿意這個兒媳。
葉小虹形象俏麗,身材窈窕,葉小虹的聲音十分好聽。兒媳婦長得像宋祖英,聲音像央視的海霞。葉小虹通情達理善解人意,家裏讓她打理得井井有條,待人接物也很有章法。趙家的客人很多,大多是高級幹部,或是有身份的人,任是誰來,都對趙家的兒媳讚不絕口。
唯有一個方麵讓趙威和夫人心存遺憾,葉小虹成為趙家的兒媳已經六年卻沒有懷孕。
很少有人知道葉小虹為什麼結婚六年還不懷孕,對於葉小虹,那是一個傷痛,是個秘密,是永遠也不能揭開的秘密。六年後,趙威去世,至死他也沒看到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