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創作手記(1 / 3)

創作手記

名家構築

作者:耿林莽

曠野無邊

落日似一麵銅鑼,在地平線做古典式莊重的告別,

“沙沙”之聲,有風擦邊而過,向曠野的深處走去,

曠野。曠野無邊,在迷霧中收縮、飄浮。

黑黝黝的原始森林,山巒在其間潛伏,幽靈的腳步,漸行漸遠。

忽聽見鼓聲隱隱,嗩呐鳴鳴,

“噢噢”,有人在唱歌:“噢噢,你問我要走向何方?”歌聲沙啞,反反複複。

“噢噢,我已經走到了曠野的盡頭”。

歌聲裹著迷霧,更顯模糊。

隱約間,我看見了白堊崖的殘軀,似野獸的牙齒,已殘缺不全。

它的周邊,散列著高高低低的墓碑、墳塋。

生與死在這裏切割。

死亡,便是曠野的盡頭嗎?

我聽見鐵錘敲擊石塊的聲音,空空洞洞,響成—種節奏,

老石匠在雕琢碑石,為死亡鑲一道最後的花邊。

他不說話,隻管埋著頭敲,敲出了一片彌漫的粉塵。在他身邊,散列著高高低低的墓碑、墳塋。

我彎下腰,從蔓草中折下一枝野枸杞,編成紅瑪瑙似的珠串,放在墓碑的前麵,

這是死者鮮血凝成的火花,輝煌,明麗,閃閃爍爍。生命便是如此無盡止地輪回著的。

曠野無邊,永遠找不到它的盡頭。

手記:詩從幻境來

我是個平凡之人,在世俗的生活環境中度過時光,沒有多少闖蕩江湖、四海為家的浪漫經曆,和與之匹配的浪子情懷。或許正因為這種缺失,使我對之有了更多的向往與幻思。譬如曠野,不曾有過親曆其間的直接體驗,隻從某些短暫片斷的接觸,以及影視作品中吸取著、萌生著、幻想著一點氛圍、一種意境。久了,這些虛幻的感覺,竟然“弄假成真”地使我為之神往、沉迷。這便是我寫《曠野無邊》的背景與由來。

創作來自生活,這是毫無疑問的。但對於散文詩這種抒情性和審美境界極高的文體來說,又與紀實性作品不同。感覺、氛圍、情懷、意境、想象力的重要性常居主導地位,經由作家從分散的生活體驗變形後重新組合,往往多於照抄照轉直接寫實的“再現”。我寫散文詩,常在落筆為文前,先自虛構一種境界,讓自己沉浸其中,漸漸形成仿佛真實存在的在場感。也就是說,先感動了自己,然後才將這種感受移到紙上,成為詩篇。從生活真實到藝術真實的過渡,對我而言,常有這樣一個過程。

《曠野無邊》最初的靈感來自黃昏時分身處異鄉時的那種忐忑不安的心誌。落日、晚風、迷霧、森林,和幻覺中幽靈的腳步,便在這種情懷中湧現,十分自然地“不招自來”。那歌聲我已記不起是從誰的歌中留下的印象,卻非常和諧地適應著曠野,“歌聲裹著迷霧”,加深了情緒迷茫、心靈孤獨的情懷,至此,這章散文詩的藝術氛圍,已然形成。而作為詩的主導情緒的,便是“走向何方”的彷徨與“曠野盡頭”的迷茫了。

詩至此己完成了氛圍的營造,然而我不滿足於她的單一性和淺層次。從“複調思維”的要求出發,想推向更豐富的意蘊。於是出現了墓碑與墳塋。以“生與死在這裏切割”和“死亡,便是曠野的盡頭麼”為轉折,將“曠野的盡頭”和“生命的盡頭”相聯結,過渡到對於生命意識的抒寫。老石匠的出現,是加重了一筆,使之更為突出。

“曠野無邊”的邊在哪裏,沒有答案。也許,“永遠找不到它的盡頭”,這個結語,是針對曠野的,也是針對生命的。我以紅瑪瑙似的野枸杞的明麗寫出了生命無盡止輪回的輝煌。曠野無邊,生命也無邊的雙重構思,遂告完成。

藍色花

一個人被推下了絕壁。

那陰鬱的回眸,似藍色閃,一掠而逝。

沒有雷鳴。

(這是個無聲的世界)

絕壁之下,一朵藍色花,開了。

是屈死的幽靈,怯生生地抖顫著,瑟縮的眼眸,

薄薄的嘴唇,想說點什麼,終沒敢說出。

鍾聲喑啞,

歎息沉澱,

淚雨回旋。

光被磨損了。無聲的世界,凝鑄出這一滴,冷冰冰的藍。

封閉的曆史,依然堅守著

沉默。

手記:《藍色花》三易其稿

我寫的《藍色花》是一種野花。每到初秋,便能在牆角邊的草叢裏見到她。“兩片竹葉青的葉子,托一朵藍色的小花”。我很喜歡這種小花。她那花瓣,如同蝴蝶的翅膀,她怯怯搖曳著的瑟縮,使我感到宛若幽靈的眼睛,這便使我產生了一種愛憐之意,而產生了詩情。“幽靈的眼睛”這一意象,是我寫此詩最初的也是最核心的意象。寫出初稿,當時比較滿意,在兩本集子裏,都選進了她,算是告一段落了。

之後,我在一組劄記式的散文詩短語中,寫下了這樣一段話:

“把人推向絕壁的時候,我瞥見了那陰鬱的回眸。

閃電一掠而過,沒有雷鳴。”

在這裏,被推下懸崖去的蒙難者,當然是弱者,“沒有雷鳴”,無力反抗。而那“陰鬱的回眸”如藍色的電閃“一掠而過”,這便有了藍色花“幽靈”的影子。

又過了幾年,我構思了一章題為《絕壁》的新作,寫的是封建暴君,將他忌恨的“異己分子”從絕壁上推下懸崖,而製造了一幕幕慘劇。雖然這些屈死者無力反抗,他們的幽靈卻在山腳下的石縫間萌發出藍色的小花。於是,“藍色花”的意象,便在《絕壁》中出現了。

這章散文詩寫出之初,頗覺不錯。但放了一段時間再看,便覺得有些冗長和鬆散。2011年5月,我終於將他廢棄,把核心情節“一個人被推下懸崖”移入《藍色花》中,於是便有了現在這定稿的產生。小小的一朵藍色花,小小的一章散文詩,三易其稿,跨過了二十六年時間。這說明,一章散文詩的臻於完善,往往要投入漫長的艱苦經營,不是一蹴而就的。

這定稿與初稿相比,主要的變異在與初稿中對藍色花幽靈的來曆,是泛指的,且有不確定性:“也許是蒲鬆齡筆下屈死的幽靈,也許是商代古廟中殉葬女奴藍幽幽的眼睛”,而在定稿中,便準確無疑地“定格”在“絕壁”下“屈死的幽靈”身上,這樣,詩便達到了高度的集中、精煉與完整。“薄薄的嘴唇,想說點什麼,終沒敢說出”這一筆,與那“陰鬱的回眸”相呼應,這個“幽靈”的形象,就更為豐滿地站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