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翻閱《紅樓夢資料》,看到二十多年前何心先生寫的《紅樓夢抉誤》,其中有一則說到第五十一回中,襲人不在家,晴雯生病,請了大夫來,看完病要付大夫馬錢時,寶玉、麝月二人都不知銀子的輕重。這樣寫似嫌過火,認為“麝月按月有月規錢可領,豈有不知銀錠大小之理”等等,這種疑問似乎有道理,實際是沒有道理的。這是因為時代隔閡,不了解當年用銀子作為貨幣時的困難情況的緣故。這幾句原文是這樣寫的:
二人來至襲人堆東西的屋內,開了螺甸櫃子……下一槅卻有幾串錢。於是開了抽屜,才看見一個小笸籮內放著幾塊銀子,倒也有戥子。麝月便拿了一塊銀子,提起戥子來問寶玉:“哪是一兩的星兒?”寶玉笑道:“你問的我有趣兒,你倒成了是才來的了。”麝月也笑了,又要去問人。寶玉道:“揀那大的給他一塊就是了。又不做買賣,算這些做什麼?”麝月聽了,便放下戥子,揀了一塊,掂了一掂,笑道:“這一塊隻怕是一兩了!寧可多些好,別少了,叫那窮小子笑話:不說咱們不認得戥子,倒說咱們有心小氣似的。”那婆子站在門口笑道:“那是五兩的錠子夾了半個,這一塊至少還有二兩呢!這會子又沒夾剪,姑娘收了這塊,揀一塊小些的。”
這段文字全是對話白描,卻把人物的神態寫得非常生動,這是曹公的傳神之筆,當行之處,有目共睹,且不多談。這裏隻把“幾塊銀子”、“戥子”、“揀那大的”、“五兩的錠子”、“夾了半個”、“夾剪”等大體說明一下,明白了這些,才能理解和回答前麵那個疑問。
讀仲芳氏《庚子記事》十月初七日記雲:“香油每斤銀一錢四分,豬肉每斤銀一錢。”佚名《庸擾錄》記雲:“近日米價已漲至六兩七錢一包。”可知一九○○年,即距今八十年前,北京還普遍用銀子作為貨幣,而今天對如何使用白銀已是很難想象的了。即在清代許多年間,雖然國家開支均以白銀計算,但白銀似乎一直未被明文規定為法幣。錢,千百年來一直是國家設有專門機構鑄造的。清代北京在東城石大人胡同有戶部的寶源局、北新橋有工部的寶泉局,都是鑄錢的,所以錢叫“製錢”。而各種銀子,大的一百兩、五十兩一個的大元寶,中的十兩、五兩一個的錠子,小的一兩一個的錁子,則不一定都是戶部澆鑄的,而大部分則是民間的爐房銀樓開爐澆鑄的。新澆鑄好的元寶、銀錠等,有固定形狀,謂之“出爐銀”,顏色很漂亮。清代晚年講究一種很漂亮的銀紅色料子,就叫“出爐銀”。新出爐的銀子,上麵都有澆鑄的字號,如“隆盛”、“茂昌”之類。用銀子很不方便,不但因為重量的關係,攜帶起來不便利,即使用起來用整的、找零的,也非常不便利。如前麵所引《庸擾錄》說的“米價已漲至六兩七錢一包”,你拿十兩銀子的一個大錠子去買一包米,米店要找還你三兩三錢銀子,這“兩”和“錢”都是重量,不像銀元或鈔票一樣,是“幣值”。既是重量,就都要用度量衡具量過,少數也有用天平的,但大多數都是用戥子。戥子的精確度到“分”為止,可以稱得幾兩、幾錢、幾分的重量。你拿十兩的銀錠買米,米店先要用戥子稱稱你的錠子是否足十兩,收你十兩要找還你三兩三錢,但店裏並不是正好有三個一兩的小錁子,三塊一錢的碎銀子,不像用銀元、用鈔票那樣找零方便。這時米店有兩個辦法找零:一是很相信你,便收進這十兩銀子,從銀櫃中找一小塊小銀子稱好重量找給你,當然不可能正好三兩三,可能三兩一、三兩二或不足三兩等等。下餘尾數,按當天白銀與製錢的兌換率折錢找給你。這第一個辦法已是十分麻煩的了,但還是比較方便的,而且是相信你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