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這兩條途徑都很容易引起誤解:

首先就“練指”而言,青山在《萬峰閣指法 》中也提到了“重抵輕出”:“(勾:)法以中指尖帶肉抵弦,重抵輕出,先肉後甲,而得聲者必至中至和也。”然則何謂“重抵”?或以為當用力抵住弦,然後再輕輕出音;但是,倘若按照這樣的理解進行操作,那就一定會發現出音的音頭鈍木僵滯,並不具有很好的聽覺效果。

真正的“重抵”其實不在於“力”,而在於“勢”。在“溜”況的點評中我們已經提到“四兩撥千斤”這樣的說法——所謂的“四兩撥千斤”,絕非有“四兩”而用“四兩”、有“千斤”而用“千斤”,而是以“千斤”之勢而運“四兩”之勁,方能鬆展自如。同樣,真正的“重抵輕出”也是如此:當手指靠在弦上時,應該處於非常放鬆的狀態,甚至不會感覺到把弦壓動;但與此同時,千斤之“勢”則蘊含於指中,沉厚之勁力可以隨時而發——此所謂“用力而不覺”。也隻有做到這一點,“重抵”之後的“輕出”才不等於虛飄,再輕再微的出音,也能內含清實。

其次則是“養氣”。青山說:“倘指勢太猛,則露殺伐之響;氣盈胸臆,則出剛暴之聲。”這句話或許會遭到當代一些琴人的批評:彈《廣陵散》這樣的曲子,難道不正需要表現出“殺伐之響”麼?青山一方麵說“氣至而重,性固然也”,一方麵又否定“氣盈胸臆”,這難道不是自相矛盾?

問題是,“氣至而重”之“氣”與“氣盈胸臆”之“氣”未必相同。清代朱庭珍《筱園詩話》有言:“夫氣以雄放為貴,若長江大河,濤翻雲湧,滔滔莽莽,是天下之至動者也。然非有至靜者宰乎其中,以之為根,則或放而易盡,或剛而不調,氣雖盛,而是客氣,非真氣也。”這段話說得很有意思。在“濤翻雲湧”這個比喻中,一個“翻”字、一個“湧”字,包含了厚重的質感和無窮的變化;比起“一泄而盡”的直白來,在力度上並不稍減,但顯然耐人尋味得多。而之所以能夠“翻”、能夠“湧”,而不是“泄”、不是“放”,或許正在於有“至靜”為其主宰。我們在“靜”況中說靜而能一,靜而能萬,其實也是這個意思:“靜”不是一種特定的風格,而是一切風格的可能。“靜”中之“真氣”與“客氣”的差別,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可能性、豐富性、包容性的差別。殺伐剛暴之聲之所以不可取,不僅在於其聽覺效果的刺耳,也在於其走向了極端,而喪失了涵泳回旋的餘地。

因此無論是從“練指”還是“養氣”來看,青山的著眼點無非在於“中和”。“中和”是各種狀態在運動中的平衡:要用力,但是要用力而不覺;要“情至而輕”,但是“輕”中要有清實;要“氣至而重”,但是“重”中要有含蓄——理解了這些,或許就能明白為何青山要將“和”之一況置於二十四況之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