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防香餌鳥防弓,失馬何曾慮塞翁。
隻道鴻飛天地外,誰知燕阻畫樓東。
鐵中玉被仇太監拱上樓來,腳還未曾立穩,仇太監早已縮將下去,兩個小內官,早已將兩扇樓門緊緊閉上。鐵中玉忙將樓中一看,隻見滿樓上俱懸紅掛綠,結彩鋪氈,裝裹的竟是錦繡窩巢。樓正中列著一座錦屏,錦屏前坐著一個女子。那女子打扮得:
珠麵金環宮樣妝,朱唇海闊額山長。
閻王見慣渾閑事,嚇殺劉郎與阮郎!
那女子看見鐵中玉到了樓上,忙立起身來,叫眾侍兒請過去相見。鐵中玉急要回避,樓門已緊緊閉了。沒奈何,隻得隨著眾侍兒,走上前深深作了一揖。揖作完,就回過身子來立著。那女子自不開口,旁邊一個半老的婦人代他說道:"鐵爺既上樓來結親,便是至親骨肉,一家人不須害羞,請同小姐並坐不妨。"鐵中玉道:"我本院是奉聖旨上樓來題畫的,誰說結親?"那婦人道:"皇爺要題的兩軸畫,俱在樓下,鐵爺為何不遵旨在樓下題,卻走上樓來?這樓上乃是小姐的臥樓,閑人豈容到此?"鐵中玉道:"你家老公公用的計策妙是妙,隻可惜加在我鐵中玉身上,毫厘無用!"那婦人道:"鐵爺既來之,則安之。怎說沒用?"鐵中玉道:"你們此計,若誣我撞上樓來,我是你家老公公口稱聖旨題畫,哄上來的;況是青天白日,現有過學士在樓下為證,自誣不去。若以這等目所未見的美色來迷我,我鐵翰林不獨姓鐵,連心身都是鐵的,比那坐懷不亂的柳下惠、秉燭達旦的關雲長,還硬掙三分。這些美人之計,如何有用!"
那女子不但不美,原是個憊賴之人,隻因初見麵,故裝做羞羞澀澀,不便開言。後來偷眼看見鐵翰林,水一般的年紀,粉一般的白麵,皎皎潔潔,倒像一個美人,十分動火。又聽見他說美人計沒用,便著了急,忍不住大怒道:"這官人說話,也太無禮!我的的雖是宦官人家,若論職分也不小。我是他侄女兒,也要算做個小姐。今日奏明皇爺嫁你,也是一團好意,怎麼說是用美人之計?怎麼又說沒用?既說沒用,我們內臣家沒甚名節,拚著一個不識羞,就與你做一處,看是有用沒用!"因吩付眾侍妾道:"快與我拖將過來。"眾侍妾應了一聲,便一齊上前說道:"鐵爺聽見麼,快快過去,陪個小心吧,免得我們羅唕!"鐵中玉聽見,又好惱又好笑,隻不做聲。眾侍妾看見鐵翰林不做聲,又見女子發急,隻得奔上前來,你推一把,我扯一把,夾七夾八的亂嘈。鐵中玉欲要認真動手,卻又見是一班女子,反恐裝村,隻得忍耐,因暗想道:"俗語說'山鬼之伎倆有限,老僧之不睹不聞無窮。'隻不理他們便了。"因移了一張椅子,遠遠的坐下,任眾侍妾言言語語,他隻默然不睬。正是:
剛到無加柔至矣,柔而不屈是真剛。
若思何物剛柔並,惟有人間流水當。
鐵中玉正被眾侍妾羅唕,忽仇太監從後樓轉出來,一麵將眾侍妾喝退道:"貴人麵前,怎敢如此放肆!"一麵就對鐵中玉道:"鐵先生這段婚姻,已做到這個田地,料想也推辭不得,不如早早順從了吧。也免得彼此失了和氣。"鐵中玉道:"非是學生不從,於禮不可也。"仇太監道:"怎麼不可?"鐵中玉道:"老公公不看見《會典》上有一款:'外臣不許與內臣交結。'交結且不可,何況聯婚?"仇太監道:"這是舊製,舊製既要遵,難道皇爺的新命倒不要遵?"鐵中玉道:"就是要遵,也須明奏了聖旨,謝過恩,然後遵行。今聖旨不知何處,恩又不曾謝,便要草草結親,這是斷乎不可,望老公公原諒。"二人正在樓上爭論,忽兩個小太監慌慌忙忙跑將來,將仇太監請了下去。
原來是侯總兵邊關上又招降了許多敵人,又收了許多進貢的寶物,親解來京朝見,蒙聖上賜宴。因前保舉是鐵中玉,故有旨召翰林鐵中玉陪宴。侍宴官得了旨,忙到鐵衙來召,聞知被仇太監邀了去,隻得趕到仇太監家裏來尋。看見鐵翰林跟隨的長班並馬,俱在門前伺候,遂忙稟仇太監要人。仇太監出來見了,聞知是這些緣故,與過學士兩個氣得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話都說不出來。侍宴官又連連催促。仇太監無可奈何,隻得叫人開了樓門,放他下來。
鐵中玉下便下來,還不知是甚麼緣故,因見侍宴官與長班稟明,方才曉得。又見侍宴官催促,就要辭出。仇太監滿肚皮不快活,因說道:"陪宴固是聖旨,題畫也是聖旨,怎麼兩軸隻題一軸?明日聖上見罪,莫怪我不早說話。"鐵中玉道:"我學生多時催題,老公公匿畫不出,叫學生題甚麼?"原來這軸畫原在樓下,因要騙鐵中玉上樓,故不取出;及騙得鐵中玉上樓,便將這軸畫好好的鋪在案上,好入他的罪。今聽見鐵中玉說匿畫不出,因用手指著道:"現放在書案上,你自不奉旨題寫,卻轉說匿畫,幸有過老先生在此做個見證。"鐵中玉見畫在案上,便不多言,因走近前,展開一看,卻畫的是一枝半紅半白的梅花,與前邊的磬口蠟梅,又不相同。便磨墨濡毫要題。侍宴官見鐵中玉要題畫,因連連催促道:"題詩要費工夫,侯總爺已將到,恐去遲了。"鐵中玉道:"不打緊。"因縱筆一揮,揮完擲筆,將手與過學士一拱道:"不能奉陪了。"竟往外走。仇太監隻得送他出門上馬而去。正是:
孤行不畏全憑膽,冷臉驕人要有才。
膽似子龍重出世,才如李白再生來。
仇太監送了鐵中玉去後,複走進來,叫過學士將此畫題的詩,念與他聽。過學士因念道:
一梅忽作兩重芳,仔細看來覺異常。
認作紅顏饒雪色,欲悉白麵帶霞光。
莫非淺醉微添暈,敢是初醒薄曉妝。
休怪題詩難下筆,枝頭春色費商量。
過學士念完,仇太監雖不深知其妙,但見其一下筆敏捷,也就驚倒。因算計道:"這小畜生有如此才筆,那水小姐聞知也是個才女,怎肯放他?"過學士道:"他不放他,我學生如何又肯放他?隻得將他私邀養病之事,央一個敢言的訴當道,上他一本,使他必不成全,方遂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