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鮑知縣有公事要回縣,鐵公子也要行,就忙忙作別。臨別時,鮑知縣取了十二兩程儀相贈道:"我學生還有一言奉勸。"鐵公子道:"願領大教。"鮑知縣道:"功名二字,雖於真人品無加,然當今之世,紹續書香,亦不可少。與其無益而浪遊,何如拾青紫之芥,以就榮名之為愈乎?"鐵公子聽了,欣然道:"謹領大教。"遂別了先行。正是:
矛盾冰同炭,綢繆漆與膠。
寸心聊一轉,道路已深遙。這邊鮑知縣回縣不提。
卻說鐵公子別過縣尊,依舊雇了驢子回去,一路上思量道:"這鮑知縣初見時,何等作惡,到如今又何等用情。人能改過,便限他不定。"又暗想道:"這水小姐,若論他瘦弱如春柳之纖,嫵媚若海棠之美,便西施、王嬙,也比他不過。況聞他三番妙智,耍得過公子幾乎氣死,便是陳平六出奇計,也不過如此。就是倉猝遇難,又能脅至縣庭,既至縣庭,又能侃侃談論。若無才辨識膽,安能如此!即我之受毒成病,若非他具一雙明眼,何能看破?即使看破,若無英雄之力量,焉能移得我回去?就是能移我回去,若無水小姐這樣真心烈性、義骨俠腸,出於情入於禮,鮮不墮入邪淫!就是我臨出門,因他叔子一言不合,竟不別而行。在他人,必定惱了;他偏打點盤纏,殷勤相贈。若預算明白,不差毫發者,真要算做當今第一個奇女子也。我想古來稱美婦人,至於西施、卓文君止矣;然西施、卓文君皆無貞節之行。至於孟光、無鹽,流芳名教,卻又不過一醜婦人。若水小姐,真河州之好逑,宜君子之展轉反側以求之者也。若求而得之,真可謂享人間之福矣。但可惜我鐵中玉生來無福,與他生同時,又年相配,又人品才調相同,又彼此極相愛重,偏偏的遇得不巧,偏遇在患難之中,公堂之上,不媒妁而交言,無禮儀而自接,竟成了義俠豪舉;去鍾鼓之樂,琴瑟之好,大相懸絕矣。若已成義俠,而再議婚姻,不幾此義俠而俱失乎!我若啟口,不獨他人指誚,即水小姐亦且薄視我矣,烏乎可也。今惟有拿定主意,終做個感恩知己之人,便兩心無愧也。"又想道:"他不獨持已精明,就是為我遊學避仇發的議論,亦大有可想。即勸我續箕裘世業,不必踽踽涼涼,以走天涯,此數語,真中我之病痛。我鐵中玉若不博得科甲功名,隻以此義俠遨遊,便名滿天下,亦是浪子,終為水小姐所笑矣。莫若且回去,趁著後年鄉會之期,勉完了父母教子之望,然後做官不做官,聽我遊俠,豈不比今日與人爭長競短,又高了一層!"主意定了,遂一徑回大名府去。正是:
言過還在耳,事棄尚驚心。
同一相思意,相思無此深。按下鐵公子回家不提。
卻說水小姐自從差水用送盤纏路費與鐵公子,等了許久,不見回信,心下又恐為奸人所算,十分躊躇。又等到日中,水用方回來報說道:"鐵相公隻到此時方出城來雇牲口,銀子小包已交付鐵相公與小丹收了。"冰心小姐道:"鐵相公臨行,可有甚言語吩咐?"水用道:"鐵相公隻說,他與小姐陌路相逢,欲言恩,恩深難言;欲言情,又無情可言。隻叫我多多拜上小姐,別後再不可以他為念就是了。"冰心小姐聽了,默然不語,因打發水用去了。暗自想道:"他為我結仇,身臨不測,今幸安然而去,也可完我一樁心事。但隻慮過公子與叔子水運,相濟為惡,不肯忘情,未免要留一番心機相對。"
卻喜得水運傷觸了鐵公子,不辭而去,自覺有幾分沒趣,好幾日不走過來。忽這一日,笑欣欣走過來尋見冰心小姐說道:"賢侄女,你知道一件奇事麼?"水小姐道:"侄女靜處閨中,外麵奇事,如何得知?"水運道:"前日那個姓鐵的,我隻道他是個好人,還勸侄女嫁他,倒是你還有些主意,不肯輕易聽從,若是聽從了,誤了你的終身卻怎了?你且猜那姓鐵的是甚等樣人?"冰心小姐道:"他的家世,侄女如何得知?看他舉止行藏,自是個義俠男兒。"水運聽了打跌道:"好個義俠男兒!侄女一向最有眼力,今日為何走了?"冰心小姐道:"不是義俠男兒,卻是甚人?"水運道:"原來是個積年的拐子!前日裝病,住在這裏,不知要打算做甚伎倆,還是侄女的大造化,虧我言語來得尖利,他看見不是頭路,下不得手,故假作悻悻而去。誰知瓦罐不離損傷,彼才走到東鎮上,就弄出事來了。"冰心小姐道:"弄出甚樣事來?"
水運道:"東鎮上一個大戶人家,有個愛妾,不知他有甚手段,人不知鬼不覺,就拐了出來逃走。不料那大戶人家養的閑漢甚多,分頭一趕,竟趕上捉住了,先早打個半死,方送到鎮守衙門。他若知機識竊,求求鎮守,或者打幾下放了他,還未可知。誰料他蠢不過,到此田地,還要充大頭鬼,反把鎮守衝撞了幾句,鎮守惱了,竟將他解到道裏去了。都說這一去,拐帶情真,一個徒罪是穩穩的了。"冰心小姐道:"叔叔如何得知?"水運道:"前日鮑知縣去與道尊慶壽,跟去的衙役哪一個不看見,紛紛亂傳,我所以知道。"
冰心小姐聽了,冷笑道:"莫說鐵公子做了拐子,便是曾參真真殺人,卻也與我何幹?"水運道:"可知道與你無幹,偶然這等閑論,人生麵不熟,實實難看。若要訪才,還是知根識本的穩當。"冰心小姐道:"若論起鐵公子之事,與侄女無幹,也不該置辯。但是叔叔說人生麵不熟,實實難看,此語似譏誚侄女眼力不好,看錯了鐵公子。叔叔若譏誚侄女看錯他人,侄女也可以無辯;但恐侄女看錯了鐵公子,這鐵公子是個少年,曾在縣尊公堂上,以義俠解侄女之危,侄女又曾以義俠接他來家養病,救他之命,若鐵公子果是個積年的拐子,則鐵公子與侄女這番舉動,不是義俠,是私情矣。且莫說鐵公子一生名節,亦被叔叔醜詆盡矣,安可無辯?"水運聽了道:"你說的話,又好惱又好笑!這姓鐵的與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我毀謗他做甚麼?他做拐子,拐人家的婦女,你在閨中,自不知道,縣前跟班的,哪個不傳說,怎怪起我來?侄女若要辯說,是一時失眼,錯看了他,實實出於無心,這還使得;若說要辯他不是拐子,隻怕便跳到黃河裏也洗不清了。"冰心小姐道:"若要辯,正要辯鐵公子不是拐子,是小人謗他,方見侄女眼力不差。若論侄女有心無心,這又不必辯了。"水運道:"賢侄女也太執性,一個拐子,已有人看見的明明白白,還有甚麼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