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冒嫌疑移下榻知恩報恩(3 / 3)

卻說長壽院的獨修和尚,聽見管門的說鐵相公去了,叫他看守行李,忽吃驚道:"他去不打緊,但是過公子再三囑咐,叫款留下他,粥飯中下些大黃、巴豆之類,將他瀉死,沒有形跡。這四日已瀉到八九分,再一劑藥,包管斷根。再不防他一個病人會走,這已不可解;倘過公子來要人,卻怎生回他?"想了一夜,沒有計較。到次日絕早,隻得報與過公子知道。過公子聽了,大怒道:"那廝你前日報我說,他已瀉倒在床,扒不起來。昨夜怎又忽然走去?還是你走了風,奉承他是都堂的公子,叫他逃去,將我家老爺不看在心上!"獨修和尚跌腳胸道:"太爺冤屈殺我!我們和尚家最勢利,怎麼現放著本鄉本土的朝夕護法的老爺不奉承,卻去奉承那別府別縣不相識的公子!"過公子道:"這原是縣裏太爺的主意,我也不難為你,隻帶你到縣裏去回話。"遂不由分說,叫從人將獨修帶著,親自來見縣尊,就說和尚放走鐵生。

縣尊因叫獨修問道:"你怎麼放走鐵相公?"獨修道:"小和尚若要通信放走他,何不在他未病之先,他日日出門吃酒,此時放了他,還可塞責,怎如今他瀉到九死一生之際,倒放他去了,招惹過太爺怪我?我實不知他怎生逃走的。"縣尊想了一想道:"這也說得是。我且不加罪,但這鐵相公臨去,你可曉得些蹤跡麼?"獨修道:"實實不知蹤跡。"縣尊又問道:"這幾日可有甚朋友與他往來?"獨修道:"並無朋友往來。"縣尊道:"難道一人也無?"獨修道:"隻有水府的管家,時時來打聽,卻也不曾進去見得鐵相公。"縣尊對過公子笑一笑道:"這便是了。"過公子道:"老父母有何明見?"縣尊道:"這鐵生偶然過此,別無相識,惟與水家小姐有恩。這水家小姐又是個有心的奇女子,見我們留鐵生久住,今又生起病來,隻怕我們的計謀,都被他參透了,故時時差人打聽,忽然移去。賢契要知消息,隻消到令嶽處一問,便有實信。"過公子一想,也沉吟道:"老父母所見最明,若果如此,則這水小姐一發可恨矣。我再三禮求,隻是不允。怎一個麵生少年,便窩藏了去!"縣尊道:"賢契此時不消著急,且訪確了再商量。"遂放了和尚。

過公子辭了回家,叫人去請了水運來。水運一到,過公子就問道:"聞得令侄女那邊,昨夜窩藏了一個姓鐵的少年男子在家,不知老丈人可知道麼?"水運道:"未知。自從前日搶劫這一番,他怪我不出來救護,甚是不悅於我。我故幾日不曾過去,這些事全不知道。"過公子道:"既不知道,敢煩急去一訪。"水運道:"訪問容易。但這個姓鐵的少年男子,可就是在縣堂上救舍侄女回來的後生麼?"過公子道:"正是他。"水運道:"若是他,我聞得縣尊送他在長壽院中作寓,舍侄女為何藏他?"過公子道:"正為他在長壽院中害病幾死,昨夜忽然不見了。我想他此處別無相識,不是你侄女藏過,更有何人?"水運道:"若是這等說來,便有幾分是他,待我回去一問便知。"遂別了回家。因叫他小兒子推著過去玩耍,就叫他四下尋看。

原來這事冰心小姐原不瞞人,故小兒子走過來,就知道了,忙回來報知父親說:"東書房有個後生,在那裏害病睡著哩。"水運識得是真,因開了小門走過來,尋見冰心小姐,說道:"這事論起來,我與哥哥久已各立門戶,原不該來管你的閑事。隻是聞得外麵議論紛紛,我是你一個親叔子,又不得不管你的閑事。"冰心小姐道:"侄女若有甚差錯處,外人尚且議論,怎麼親叔子管不得閑事?但不知叔叔說的是何事?"水運道:"我常聽見人說的:'男女授受不親,禮也。'你一個孤女,父親又不在家,又無兄弟同住,怎留一個他鄉外郡、不知姓名、非親非故的少年男子在家養病?莫說外人要談論,就是我親叔子,也遮蓋你不來。"

冰心小姐道:"侄女又聞聖人製禮,不過為中人而設,原不曾縛束君子。昔魯公授玉卑,而晏嬰跪受,所謂禮外又有禮也。即孟子論男女授受不親之禮,恐怕人拘泥小節,傷了大義,故緊接一句道:'嫂溺叔援,權也。'又解說一句道:'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由這等看起來,固知道聖人製禮,不過要正人心,若人心既正,雖小禮出入亦無妨也,故聖人又有'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之訓。侄女聞太史公說的好:'緩急人所時有。'又聞:"為人恩仇,不可不明。'故古今俠烈之士,往往斷首刳心而不顧者,蓋欲報恩複仇也。侄女雖一孤弱女子,然私心竊慕之。就如前日,侄女靜處閨中,未嚐不遵王法、不畏鄉評而越禮與人授受也;奈何人心險惡,忽遭奸徒串同黨羽,假傳聖旨,將侄女搶劫而去。此時王法何在,鄉評何在,即至親骨肉又何在?禮所稱'男女授受不親'者,此侄女向誰人去講!當此九死一生之際,害我者其仇固已切齒,設有救我者,其恩能不感之入骨耶?這鐵公子,若論蹤跡,雖是他鄉外郡、非親非故的少年男子,若論他意氣如雲、肝腸似火,比之本鄉本土至親骨肉,豈不遠勝百倍!他與侄女,譬如風馬牛毫不相及;隻因路見不平,便挺身縣堂,侃侃爭論,使侄女不死於奸人之手,得以保全名節還家者,鐵公子之力也。今鐵公子為救侄女,解怒奸人,反墮身陷阱,被毒垂危。侄女若避小嫌,不去救他。使他一個天地鍾靈的血性男兒,陷死異鄉,則是侄女存心與豺狼何異?故乘間接他來家養病,養好了,送他還鄉,庶幾恩義兩全。這叫做知恩報恩,雖告之天地鬼神,亦於心無愧。甚麼外人敢於議論紛紛,要叔叔來遮蓋!叔叔果若念至親,便當挺身出去,將這些假傳聖旨、搶劫之人,查出首從,懲治一番,也為水門爭氣;莫比他人,隻畏強袖手,但將這些不關痛癢的太平話,來責備侄女,似亦不近人情,叫侄女如何領受?"

水運聽了這一篇議論,噤得啞口無言,呆了半晌,方又說道:"非是我不出力,怎奈我沒前程,力量小,做不來。你說的這些話,雖都是大道理,然君子少,小人多,明白的少,不明白的多,他隻說一個閨中女兒,怎留一個少年男子在家,外觀不雅。"冰心小姐道:"外觀不過浮雲,何日無之?此心蓋人之本,不可一時少失。侄女隻要清白,不受玷汙,其餘哪裏還顧得許多?叔叔慢慢細察,自然知道。"水運自覺沒趣,隻得默默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