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聽猶可,一聽許小彗這樣說話,景予飛突然就爆發了:虧你說得出這種話來--這麼多年了,我和我媽都多次要求過,你就是不讓她見上言真一麵,現在卻來怪我……他一時哽咽,說不下去了。
卻不料許小彗並沒像他想象的那樣反唇相譏,反而被他戳疼了似的,一下子呆愣在那裏,嘴唇哆嗦著忍了半晌,突然哇一下哭出聲來。聲音那樣響,嗓門那麼粗--快二十年了,景予飛記憶中還幾乎沒有許小彗當著自己麵慟哭的印象。
你,你這是……這一反應實在是太出乎景予飛的預料了,他的心一下子軟了。又覺別扭,又覺得有些慚愧地暗想:女人的心思,尤其是這個女人的心思還真是不可思議啊,她還真把自己當成什麼人了?居然就真像有什麼深情厚意似的!也許,她還真不像我想象的那樣冷酷或邪惡……或者,也許我還沒有真正讀懂過她?
他囁嚅著,心裏酸酸地泛起一股莫名的潮汐,不知所措地呆望著許小彗。
許小彗嗚咽了一會兒,顯然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趕緊轉過身去,強抑的哭聲漸而變成哽咽,好一陣才拿紙巾拭著眼睛,同時從小包裏摸索出個信封來,抽泣著遞給景予飛。
景予飛以為那是錢,迷惑地後退了一步不肯接。
許小彗便把信封裏的一張紙掏出來,重重地拍在景予飛手上:我和言真在慧福寺給你媽做了個佛事。
景予飛定睛一看,那是個三百塊錢的收款收據,上麵蓋著慧福寺的收款章,事項欄寫的是:王芝芬女士(母親名)祈福儀式。
你這是……何必呢?我們家從來不信這些的。當然……你的好意我……我代我母親真心感謝你……和言真。說到這裏,他突然靈機一動,順口就編了一個謊言:哦對了,前些天我做過一個夢,夢見我媽對我說,她知道你的苦衷,所以從來就沒有過怪罪你的意思。
真的?許小彗的眼裏突然大放光芒,顯然她是很相信這些的:你媽還說了什麼沒有?
還說了……夢裏的事,我也記不清了。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對你和言真的好意,我媽一定會感到欣慰的。而我,卻沒能想到這一點。所以,非常感謝你和言真的好心,但這個錢,應該由我來出--
他伸手去摸錢包的時候,許小彗像受了奇恥大辱一般瞪圓雙眼,大聲咆哮開來:景予飛!你怎麼這麼混賬啊?你太不把我們當人了!你知道言真聽到這事有多麼痛苦嗎?他在佛像前一直在求菩薩保佑奶奶在天幸福,還說……她又泣不成聲了:說奶奶你放心吧,我會努力生活的,我會發奮自強,做個讓你放心的、最有出息的好孫子……
對不起。我,我隻是覺得……
告訴你,別把我們當傻子。你的鬼心腸這麼些年來,我從來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完全知道你在想些什麼,也完全明白你害怕的是什麼。我可以再明白地告訴你:你媽是你們景家唯一真心對待我的人,我會永遠感恩她、懷念她。過去我是有一些有愧於她的地方。但你媽會明白我的苦衷。她要怪也不會怪我,而是你,還有你那個不講道理的老子--這回要是他死了,我和言真隻會放一串長長的大鞭炮!你可以放心,從今往後,我和言真都不會到你媽墳上去,也永遠不會到你家去半步!但我們會繼續真心誠意地用我們的方式,為她祈福。相信她的在天之靈,一定會比你和你們家裏任何人更在意我們這片誠心!
轉眼之間,許小彗就像一陣風似的,飄散得無影無蹤。
護城河畔經過市裏的大手筆投入和改造,已經變成藩城十大景觀帶中最吸引人氣的地方。長長的河流兩岸,都遍植花木,修築了碎石通道,安放了石椅石台。有些地段還修了親水平台,供人俯瞰靜靜的流水。據說河裏還放養了許多觀賞魚,但景予飛從來沒看到過遊魚的影子。隻有片片殘枝敗葉,無精打采地隨著近乎凝滯的水波,慢悠悠地漂向它們命運的終點。
其實,現在就是河裏有魚浮現,也絕不會喚起景予飛任何興致。
他疲軟地倚在護欄上,渾身仍在微微戰栗著,大口大口吞吐著香煙,久久不想動身。
他想把手心裏攥作一團的那張票據扔到河裏去,但鬆開手掌的那一刻,他又改變了主意。他把紙團展開來,慢慢抻平,放進口袋裏。
畢竟,她能這麼做就很夠意思的了。我不該輕慢她的善意。
但這到底反映了她的什麼心理呢?
媽啊,如果你真還能看見這一切,你會作何感想?
起碼,言真對你說的那些話,會讓你有所安慰吧?
那麼媽,你就放下心來吧。如果你真的在天有靈,可能的話,就多多保佑保佑他吧。
唉!
鼻子忽然一酸,景予飛趕緊捂住雙眼,但兩行難得的淚水,還是熱辣辣地從指縫間漫下腮邊--媽哎,我怎麼會活成這麼個勁喲……
§§第八章 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