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與他的學生們(3 / 3)

要知道,孔子的這種介紹,也許是至今為止中國最值錢、最有價值又最可信的廣告。

細細品咂他們的師生之情,我有時會有一種取之不盡的感覺,人世間好多美好的東西,在這裏都能覓到。

與顏回同列德行科的冉伯牛,卻得了惡疾。一定是傳染病,連家人也不敢前去看望。但是孔子去了,去看自己的學生。冉伯牛卻將門閂著,老師肯定是敲之又敲,但是沒有敲開。敲不開門,老師就從窗外伸進手去,他要用手將安慰與溫暖傳遞給孤立無援的學生。冉伯牛哭了,抓緊了老師的手。老師也哭了,攥緊著學生的手。“伯牛有疾,子問之,自牖執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論語雍也》)老師就是老師,他不像我們現在這樣,將絕症向病人隱瞞著,還要說著能治好一類勸慰的話。這種時候,老師隻是把心掏出來給學生:“看來是不能活了,這是命吧!這麼好的人怎麼就得了這樣的病呢!這麼好的人怎麼就得了這樣的病呢!”已經無法知道冉伯牛是怎樣度過他的最後時刻,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有老師的那隻手在牽著他。

老師也有拒絕學生的時候。那時孔子正在魯國當政,學生公西赤當大使出訪齊國,也是學生的冉有找到老師,為公西赤的老母親要求照顧一些口糧。孔子讓冉有給他一釜,相當於現在的六鬥四升。冉有也許是看在同學的情分上,要求再增加一些。老師說好吧,那就增加一庾吧,也就是又增加了二鬥四升。可是冉有有點徇私,竟然多給了許多。這下孔子就不同意了,教育冉有說:“公西赤出使齊國,坐著由肥馬駕的馬車,穿著又輕又暖的皮袍,夠闊氣的了。他滿可以將出差費節省一點安置家用的。我聽說過這樣的話,那就是君子要雪中送炭,不去錦上添花。”

也是在孔子在魯國當政的時候,原憲為孔子當總管,卻得到了很多的俸祿,“與之粟九百”。但是原憲嫌老師給得太多,要退出一部分。孔子不讓他退,並吩咐他將用不了的勻給窮鄉親一些。在這裏,也是這種“雪中送炭”的精神。老師對於原憲還有過“邦有道,穀;邦無道,穀,恥”的教導,告訴他國家政治清明就應當出來做事拿俸祿,隻有國家政治黑暗了,還出來當官拿俸祿這才是恥辱的事情。就是這個原憲,一直聽從著老師的教導,在老師去世之後,便隱沒於民間再也不出來做官。

這不也是一種仁愛嗎?

說到孔子的學生,不能不說子貢。現在去曲阜孔林拜謁孔子的墓,總會“碰”到子貢。他當年為老師守喪六年的“廬墓處”,就緊挨著孔子的墓,孔子的墓坐北朝南,他守喪的草廬則坐西朝東,猶如一位忠誠的侍者,兩千五百多年來就這樣侍奉著老師,沒有一刻倦怠。

在《論語》中,子貢與子路一樣,是被提及最多的(也是三十八次),而且多是他與孔子探討重要問題的問答之言。孔子對他的器重僅次於顏回。他是孔門培養出來的聞名列國的傑出外交家,也是那個時代著名的商人,或者幹脆可以說是中國知識分子裏最早成功地從事商業活動的。司馬遷在《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中這樣評述他的外交成就:“子貢一出,存魯,亂齊,破吳,強晉而霸越;子貢一使,使勢相破,十年之中,五國各有變。”是說他的一次出使,便改變了列國的格局,使五個國家發生了重大變化。《韓詩外傳》有兩處記載有子貢的話,活脫脫展現著子貢的外交家風采。一次是孔子問子貢之誌,子貢慨然答曰:“得素衣縞冠,使於兩國之間,不持尺寸之兵、升鬥之糧,使兩國相親如兄弟。”孔子聽了,讚賞說:“辯士哉!”還有一次,也是孔子問子貢的誌願,子貢還是回答了內容相近語言不同的話:“兩國構難,壯士列陣,塵埃漲天,賜不持一尺之兵、一鬥之糧,解兩國之難,用賜者存,不用賜者亡!”

有了這樣的外交智慧,可說是名動諸侯。他聘問各國諸侯時,所到之處,“國君無不分庭與之抗禮”。子貢不僅外交上有著罕見的成就,在商業領域也有著非凡的才能,一次曹、魯間的經商活動,就可以“富致千金”。

孔子對子貢的器重,不僅因為他的才能,還因為他的思想,因為他的獨立思考。好多著名的思想,都是他與老師的交談切磋中得來的。如有一次他問老師:“假如有這麼一個人,廣泛地給人民以好處,又能幫助大家生活得好,‘博施於民而能濟眾’,怎麼樣?這樣的人可以稱為仁嗎?”在孔子的學生中,也隻有子貢敢提這樣的問題。他絕不是書呆子,他知道顏回同學好,但是卻不學他的窮困潦倒。他很能做生意,也敢做大生意,握有大財,所以他才有資本講“博施濟眾”。孔子最知道自己的學生,他也明白子貢不是那種“為富不仁”之人,他的回答充滿著鼓勵與肯定:“如能博施濟眾,何止是仁,那一定是聖賢了,堯、舜恐怕都很難做到!什麼是仁?自己成功也要讓別人成功,自己發達也要讓別人發達,‘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再有如“過猶不及”、“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一以貫之”、“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君子惡居下流”、“貧而樂,富而好禮”等傳世論斷,都是在子貢與老師的對話之中產生的。

“自吾得賜也,遠方之士日至。”自從我有了子貢這樣的學生,好多遠在四麵八方的學子就絡繹不絕地來到我的杏壇學習。這是老師對於子貢的評價。

我曾經反複地思考過這樣一個問題:孔子到底有著怎樣的吸引力,能夠讓數千學生長期地、緊密地團結在自己周圍。他沒有錢財,也沒有官位,可是學生們竟然能夠把心把青春把生命都掏給自己的老師。即使在老師去世之後,學生們依然將一種深厚的熱愛放在老師身上,傾心地維護他的人也忠誠地護衛他的學說。這已經高高地超出了利益關係。是老師的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博大精深的思想與學問,是老師博施濟眾的仁愛的精神,是老師高潔磊落而又用世抗世的品德,是老師豐富多彩、滿溢著人性之美的人格魅力,在如春雨一樣無聲地灌溉著學生們,也如太陽一樣照耀著學生們。

“愛人者,人恒愛之。”

從子貢對孔子的摯愛上,我們仿佛就能感受到老師對學生的這種“灌溉”與“照耀”。

那是在孔子死了之後了,顏回、子路、閔子騫、仲弓等這些孔子的大弟子們也都不在了,而孔子晚年所教的學生如子遊、子夏、冉有、曾參等學問與德行還沒有為世所知,唯子貢既修養日深,財產益富,又在國際間有著很高的聲望。有一天,魯國的大夫叔孫武叔在朝廷中對官員們說:“子貢賢於仲尼。”子貢聽到這個話,就給大家誠實地打了個比喻,說自己的學問與修養,譬如門牆,隻築到肩膀那麼高,別人站在外麵往裏一看,什麼都看得一清二楚,“窺見家室之好”,而我們老師孔子的學問與修養,卻是宮牆,有數十尺之高,一般的人,連老師的宮牆的門在哪裏都找不到,更看不到裏麵的富麗堂皇了,“不見宗屆之美”。一般人研究老師,能夠找到門就不容易了,何況登堂入室。這也就難怪叔孫武叔這位老先生這樣說了。(《論語子張》)

不知為什麼這位老先生對孔子如此不滿,有一次又在公眾場合毀謗孔子。

還是子貢站了出來予以回擊。子貢還是用的比喻,但是語氣卻顯示著峻厲:“勸你不要這樣做!仲尼是毀謗不了的。別人的學問好道德好,那就好比一個小山包,雖然也高,但是卻可以慢慢爬到頂上、超越過去,‘猶可踰也’。至於孔子的偉大崇高,像太陽月亮一樣,你雖然不接受孔子的思想與學說,但是孔子的思想與學說還是會像日月一樣照耀你影響你。所以,你的毀謗無損於孔子,隻能顯示你的不自量力罷了。”

孔子有一名叫陳亢的學生,也就是那個曾經私下問伯魚的陳亢,有一次他問子貢:“子貢學兄,你對孔子是客氣與謙讓吧,難道他真的比你強嗎?”子貢知道陳亢不比叔孫武叔,他不是在誹謗,而是對老師有所懷疑。稍做思考,子貢便認真地教訓起陳亢來:“老師生前總是教導我們要做君子,要做君子儒不做小人儒。而人的言談很重要,有時一張口、一句話就能看出他的無知來,所以講話一定要謹慎。我們老師的道德修養,我們老師的高明,我們是無法達到的,老師好比是天,不是豎一個梯子就可以夠得到。他隻是生前沒有得到重用的機會罷了,如果得到國家而為諸侯,那是可以使百姓人人安居樂業,四方的人士都會前來歸服。老師活著是我們大家的光榮,老師死了是我們大家的悲哀,我們誰能及得了他呢?你我兩個是同學,你怎麼可以把我捧得比老師還好呢?我們怎麼能夠趕得上老師呢?”

不管是孔子生前還是孔子死後,學習老師的學說,維護老師的學說,並將老師的學說運用到事業之中,對社會與時代有著大貢獻的,當數子貢。他的貢獻是多方麵的,不管是從政、外交、經商,尤其是在孔子身後遇到懷疑與誹謗時候的挺身而出,都堪稱傑出。雖然老師對於他的經商沒有給予過充分的肯定,但是作為中國私人經商的第一人,子貢也為中國知識分子通過經濟自立以達於精神的自由獨立,帶了一個好頭,樹了一個樣板。國家有難,他可以挺身而出,出仕出使。為了自在自由,他又可以扔掉官位,專心致誌於經商,並能夠回回把準行情,積累財富。難怪司馬遷將子貢列為《貨殖列傳》的第一人。況且,如果沒有子貢雄厚的經濟基礎作保障、為後援,孔子師徒怎能有力量在列國堅持流亡十四年?又怎能有能力為心愛的老師守喪六年?在這漫長的六年之中,不光是年華的消耗,還有坐吃山空的財力的消耗。但是當同學們守喪三年與他握手相別的時候,當他築起草廬安心再守三年的時候,一個被時人也被後人忽略的地方,隻有子貢心裏明白,那就是要用這寶貴的時間重新消化老師的教導、老師的仁愛,以內省的功夫讓自己的思想與精神來一個空前的深造與開拓。這猶如佛家的“閉關”,不是隔世,而是精進。這時我們再反過來去讀《公冶長》篇中孔子對於子貢的評論,就會有著新的認識了。在這裏,孔子把子貢比作宗廟裏的瑚璉。要知道,瑚璉是古代的一種玉器,而且是擺在國家最高的廟堂之上的玉器,精潔而又莊嚴,有著高貴與清純的品質,隻有在國家重大典禮的時候才會請出來亮一下相。

當然還有後來的學生有若、子遊、子夏、子張、曾參……其中子夏小孔子四十四歲,子遊小孔子四十五歲,曾參小孔子四十六歲。曾子傳孔子之道於孔子的孫子子思,子思的門人又傳孔子之道於孟子……

《論語先進》篇中有著這樣的記載:“閔子侍側,誾誾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貢,侃侃如也。子樂。”閔子騫站在老師身旁,恭敬而正直的樣子;子路是勇武剛強的樣子,而冉有和子貢,則是怡然和樂的樣子--孔子多麼快樂啊!孟子說:“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孔子有名的七十個學生)。”這個孟子,也許是最知孔子的人了。

孔子當含笑九泉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