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 3)

“這怎麼辦?難道就這樣看著病人死掉嗎?”王大夫臉色發青氣惱地說。可是他並不退出病室,卻直接到第六床床前去。

“你城裏有什麼朋友嗎?”王大夫懷著希望地問道。

第六床用茫然的眼光望著王大夫,動了一下嘴,卻不曾說出一句話。他為著小便壺的事剛才吵過將近一點鍾的長時間(還是照樣的那一幕悲喜劇,不同的是,他實在脹得沒有辦法,後來空便壺給他拿回來,他把它拿到床上,掀開鋪蓋,並不把便壺放好就胡亂地小便起來。他的身子底下從昨天起就墊了一幅油布,尿完全淌在油布上麵了。第八床高興地笑著,並且故意叫了胡小姐來看。胡小姐生氣地教訓病人幾句,把油布抽走了,過了一會兒又給他換了一幅來),現在或許疲倦了不想出聲也未可知。

“你懂不懂我的話?”王大夫俯下頭大聲地再問一句。

病人默默地搖搖頭,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王大夫失望地轉過身子,正看見兩個穿藍布工服的人張惶地朝第六床走來。

“你們來看朱雲標嗎?”王大夫攔住這兩個人問遁。

“是的,”兩人中有人回答。

“那麼你們快去給他把藥買來,藥方就在護士長那裏,”王大夫興奮地說,他把兩個人拉到條桌前麵去了。

兩個人從汪小姐那裏拿到藥單以後,又匆匆地走到第六床床前來。他們站在床前,關心地望著第六床。兩個人低聲交談了幾句話。

“你們來做什麼啊?”第六床忽然轉過頭問他們道。

這一問使得兩個人都愣住了,他們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

“你們來搭船嗎?不要來啊!裝不下啦!你們先回去罷!”第六床正正經經地大聲囑咐道。

兩個人含糊答應著,說不出一句清楚的話,臉上現出了窘態。

“你們好好回去,不要站在這裏啊!”第六床繼續大聲說。

我忍不住了,便對那兩個莫名其妙地站在床前的人解釋:“他發燒發了幾天,腦子糊塗了。你們快點去給他買藥罷。”

兩個人去了後,一直沒有消息。王大夫每隔半點鍾就來看一次。而且在三點半鍾的光景,他又給第六床打過一次鹽水針。病人的忍受力似乎比昨天差多了。鹽水剛剛走了一點點,他就嗚嗚地哭了起來。他哭了一陣又唱小調,唱夠了小調又哭。他不但常常拉解左膀的繃帶,他還把鋪蓋揭起,讓光赤的下身露出,有人來給他蓋上被單,他立刻又掀開,並且像頑皮的小孩似地捏著生殖器朝各處小便。他的這些舉動引起了同室病人的笑聲和看護小姐的責斥。他的一個朋友就是上次送餅幹來的那個人,恰恰在這時候來了,看見這種情形,隻站了一下,就逃走了。“這個人來幹什麼?一句話也不講,就走了,豈有此理!”他望著我罵那個人道。他的右手仍舊不停地動著。

最後還是老鄭來解決了一切,老鄭又把那隻手牢牢地綁住了,似乎比昨天綁得更牢,綁的時候,他神色自如地(不過帶了一點憎恨,我看得出來)說:“要上法場嗎?客氣一點好不好?我認得你,你是我的仇人,二十年後我會來報仇。”老鄭得意地笑答道:“好罷,我等著你!”便又加了一把力。我看第六床被綁得要掙紮也沒有辦法了。

打完針以後,胡小姐來搬開了架子,說是害怕第六床再把鋪蓋揭開或者做出種種可笑的舉動,便沒有放開他的右手。病人起初不作聲,不久卻吵著要小便,但是也不見有人來給他鬆綁。他不停地吵著,終於罵起不堪入耳的話來了。

“我來救救你罷,”第八床笑著說,他擺出滑稽的臉相走過來了,他好像準備來做一件冒險而有趣的事情似的。“我放了你,你要規矩點啊!”他故意裝出教訓的調子說,他真的蹲下去解帶子。

“我曉得,”第六床認真地答道。

手鬆開以後,第六床滿意地笑了。但是這笑容是相當可怕的,他好像不知道自己為了什麼在笑一樣。但是他明明白白地說:“好啦,開船啦!”

“你不是說要小便嗎?”第八床忍住笑霎著眼問道,他大概盼望第六床再鬧點笑話罷。

“我屙過羅,我剛才在岸上屙過羅,”第六床答得很爽快。

“胡小姐,不得了,第六床在床上小便啦!”第八床故意大驚小怪地叫起來。

“不要緊,隨他去罷,”劉小姐做出厭煩的樣子答道。

這以後第六床倒反而安靜下來了。他不動,也不吵,隻是不時地念著:“快到家罷……還不到!好慢啊!快到了……”

這種機械的、病態的聲音意外地把我感動了。“不管他怎樣地受苦,在這些時候他念念不忘的,就隻是他一個家和一個老母親啊!”這樣一想,我也不覺想起我那個久別的老父的麵容來了。

開晚飯的時候,老許給我端了大鹵麵來。今天我的胃口很好,吃完滿滿的一大碗麵,還覺得有點餓。

“陸先生,我以後不來羅,”老許來收錢的時候,忽然帶著沮喪的神情對我說。

“怎麼,你不幹啦?”我驚訝地問道。

“老板把館子頂出去了。他就要到桂林去,叫我跟他一塊兒去,”老許答道。

“你老板去幹什麼?”

“他去幫忙搬工廠,說是很大的機器廠啊,我們老板有股子。”

我停了一下,才吐出一句:“那麼你明天不來了?”我忽然起了惜別之感。我照平常加倍地把小費給了他。

“謝謝你。我吃過晚飯就進城去。”老許也露出了留戀的臉色。但是他微微一笑,又說:“將來你陸先生有事情,我來給你幫忙啊。”

“好的,再見,”我對他點點頭。心裏卻耽心著楊大夫的家。“戰事大概更緊急了罷,”我不能不這樣想。

老許向他的主顧們一一地辭行,這需要相當長的時間。他還沒有離開病室,先前買藥的兩個人回來了。我看見他們立在條桌前跟胡小姐講話,接著胡小姐就飛也似地跑了出去。

“藥買來了,是不是會太遲呢?病應該有轉機罷,”我想著,我祈禱似地想著。他的受苦引起了我極深的同情,我早已忘記傳染的危險了。

王大夫來看著第六床把那些白色的藥片吞了下去。那兩個朋友在病床前一直站到天黑,都沒有機會跟病人清清楚楚地交談一句。病人好幾次用詫異的眼光看他們,他大概已經忘掉他們的友情了。兩個朋友低聲商量了一會兒,終於失望地離開了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