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屈完是個有名的南方快嘴子,恐怕隻有齊國的寧戚是他對手(就是叩牛角而歌“浩浩乎白水”的那個“唐僧”)。但寧老頭已經死掉了,所以屈完在談判中大出風頭,創造了好多有名的成語,什麼風馬牛不相及也,什麼不虞汝之涉吾地也——您老人家跑這來打架,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把個齊桓公給質問得啞口無言。

屈完說風馬牛不相及,“風”是指動物交配,不是刮大風的意思。咱兩國一個在遠東,一個在荒南,馬牛都交配不到一塊兒去,咱們之間有什麼可打的啊。(風是“交配”,《國風》是不是亂搞?君子好逑什麼的。)

齊桓公回答不上來,管仲就出來找轍,他說:“從前,我們祖上的薑太公,得到周成王批準,可以征伐天下諸侯,維護周室尊嚴,東到大海,西到黃河,南到你們的穆陵關,都是我們祖上管事的地麵,怎麼不可以到你這來?”

屈完就操著楚國的口音說:“您說的道理兮很對。但是,鄙國犯什麼錯誤兮?請您明示。”(楚國方言都帶“兮”。)

齊桓公想,這我可會回答。張口就要指責楚國區區一個子爵,居然冒稱楚王,還說沒犯罪。管仲卻把他攔住了。管仲覺得一旦提出這個責問,楚國死活不肯去掉王號,自己豈不很沒麵子,於是管仲在談判桌上給對方找了個台階,說了個不疼不癢的理由:

“你們楚國特產苞茅,要上貢給朝廷,可是你們總不上貢,周王室的祖宗在天上都喝不到酒了。”

(酒灑在苞茅上,就會湮進去,消失掉,好像祖宗之靈把它喝掉了似的,所以祭祀祖先要用苞茅。)

上貢苞茅不是件難事,割些草就行。屈完立刻借坡下驢,說:“如果就為這麼點小事兮,那接著上貢不就完了,何苦打架兮?”

管仲聽對方還不服軟,就搬出陳芝麻爛穀子賬責問楚國。他說周昭王南征,結果死在這了,我們來討個說法。

周昭王是西周早期的一任天子,經營漢水流域,討伐南蠻,平叛了二十六個小國,勝利班師回來,卻被淹死在漢水上,全軍覆沒。

屈完說:“周昭王老輩子的那點事兮,我知道,那是交通事故兮,誰管得了?”

據說確實是交通事故。在周昭王渡漢水回來時,用船連成浮橋,結果橋斷了,人馬全掉河裏,周天子落地鳳凰不如雞,淹死了。但到底是不是真的這樣,還是楚國人搞鬼。這麼久遠的官司是說不清了。

齊桓公插不進嘴去,惱了,吹胡子瞪眼說:“我的大軍在此,誰敢抗衡,我想滅誰,誰能跑得了?”

屈完說:“您老人家倘若以德服人,誰敢不服?您要動武兮,嘿嘿——方城為城,漢水為溝,我們兵多將廣兮,正好和您老人家兮,大幹一場!”

這個柔中帶剛不卑不亢的家夥把對方噎得直喘,腦袋“兮兮”冒氣。可是齊國還確實不想打個魚死網破。

回顧齊桓公即位三十年來打過的仗,除了最開始的齊魯長勺之戰和後來北伐山戎,算是進行了主力會戰,其餘攻服魯國、宋國、鄭國,都沒有真打,而是用軍事大棒嚇唬嚇唬就到頭了。他存衛救邢,也沒跟狄人正麵交手,隻是掩護收容兩國的逃出人員。更多時候齊國喜歡找幾個二三等的弱國,組成聯軍,去嚇唬對方屈服。這麼多國一起來打你,說明你政治上是錯誤的。其實真打起來的話,八個國家的兵之間難以有效協作配合,也許反倒變成自己的一場災難。總之是討而不殺,服則舍之,有征無戰,他喜歡進行有限戰爭。孔子說“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大約可以從這個角度理解。

既然談判沒占上風,又不敢實施首次打擊,召陵對峙的雙方於是決定你也不打我,我也不打你。齊桓公說:要文鬥,不要武鬥。於是訂立盟約,史稱“召陵之盟”,一場來勢洶洶的暴風驟雨,頃刻化為萬裏晴空,八國聯軍各自撤回本國。這次齊桓公“攘夷”大勝利,霸主地位達到巔峰。執行有限戰爭的齊桓公,終於實現了自己的“夏威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