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陽的經曆有點特別。
她在六歲之前是農村小孩,父母是城郊的菜農。六歲之後,菜地突然變成高樓,丹陽和父母就有了城市戶口。
但是,丹陽和父母的生活並沒有城市化。他們隻得到一套兩居室的樓房和很少的錢。
的確是很少的錢。
那時候法律和監督都有太多的疏漏,農民賣地和賣地的錢都由村長或村支部書記做主。錢到底是多少?都到哪裏去了?村民和村委會算不清楚,變成一本永遠的糊塗賬。
長大的丹陽聽爸爸說起這件事時,覺得很大部分原因歸咎於爸爸是沒有知識的村民。
丹陽很不理解,爸爸上過學,為什麼不識字。
爸爸說整天泡在鬆花江裏玩,學什麼學。
爸爸隻能寫自己的名字,還寫不好。這樣的父親們能算明白賬才是怪事。
丹陽住的小區院裏大部分都是被安置的菜農。
丹陽在心裏稱他們為父親們。那些辛苦的父親們都和自己的爸爸一樣不怎麼識字。
所以,他們會說,老孔村長人不錯。村子都沒了多少年,你看老秦太太死時,他還給安葬費了呢。
所以,現在已有眾多產業的企業家,從前的孔村長,用他改不了的山東腔讓他的老臣民們猜一猜身上穿的衣服多少錢時,父親們都露出豔羨來:三千元!皮爾卡丹!一件隻蓋半個屁股的西服上衣,就是長到腳踝骨也不值這麼多錢啊。
丹陽這時候眼裏總閃著冷冷的光,下次學習成績一定更好。
有人說,丹陽冷起眼睛時,很像她死去的媽。
這是丹陽心裏的痛,她不喜歡別人提這事。
媽媽和爸爸是同學,同樣讀很少的書,但不同的是,媽媽仿佛沒有白讀書。當菜農變成城市無業窮人時,媽媽帶著村民開始上訪。
上訪到第五年春天的時候,上訪的隊伍裏隻有媽媽一人在堅持。她去做一個知情人的工作,必須走過正在跑冰排的鬆花江,她知道很危險,還是過去了,返回時,一塊冰排沉了下去,媽媽永遠沒回來。
那年丹陽11歲。
在之後的幾年裏,丹陽努力地回想媽媽平時跟她說得最多的話,竟然是:你要好好讀書,好好讀書。
想起這句話的時候,丹陽已經有了更多的理解能力,她知道讀好書,自己就有智慧和能力解決一些問題。
這幾乎是她學習的所有動力。
就在這時,她發現窮人有自己解決問題的方法。
秀秀,這個和她一樣大的女孩子,突然穿起吊帶黑紗裙子,大紅色的高跟皮鞋,她纖細未發育成熟的身體和她衣飾煥發的風塵氣息極不相稱,但步態和表情已經完全失去了從前的樣子。
秀秀美麗了,但不自然,如同秀秀家突然好起來的生活,極不自然。
鄰居的眼神蕩漾著豔羨的時候,丹陽徹底糊塗了。
還有更糊塗的事情。
二柱在私營企業的工作台上失去右手,律師幫他討回十八萬元的賠償,但幾千塊錢的律師費,二柱卻堅決不給。
雙喜叔以收購舊家電為生,一次交易時順手拿了人家梳妝台上全套的首飾,為此蹲了兩年監獄。
這些人都怎麼了?丹陽心裏不住地問。
難道失去土地就失去了方向?難道沒有錢就沒了尊嚴?
高中三年,丹陽的腦袋裏一直有這個問題在盤旋。
有相當長的時間,她打定主意要學法律當律師,為媽媽那樣的人討回公道。
可是,在填高考誌願的時候,她突然改變了主意,這個品學兼優的女孩子把所有的誌願欄,全都填上了和教育相關的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