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藝苑雜記(1 / 3)

三十年代中文化古城的諸般藝事,都擁有大批全國第一流名家;約略分之,為書畫、篆刻、戲劇、音樂等等。

先說書畫家,不妨先開一個名單:

書家兼篆刻家:王宗周,字少逸,江淮人;孔憲成,安徽人;申聖羽,察哈爾人;白鶴亭,河北人;沈樞,字鳳翔;宋維寶,字楚卿;李作賓,字邃廬;邵章,字伯褧,浙江人;夏清貽,字頌萊,江蘇人,工篆書;周振湘,字谘度,工隸書;馬向之,別號猶龍,工行書;曹渡,字養舟,工十七帖;許思照,浙江人;蔣世賢,精研《靈飛經》;畢大昌,安徽人;湯爾和;馮恕,字公度,河北人;強運開,字夢漁,江蘇人,研究金石篆刻;楊釗,字潔忱,號紹周;葉芳,字培之,湖南人;張伯英,工行楷;張鼎,字龥生,湖北江夏人;張春鬥,字文辰,又號薇辰,河南孟縣人;壽璽,字石工,精行楷篆刻治印;翟士林,字海帆,工古宋體;謝霈,字霖甫,工榜書;韓毅,字子忠;魏瑾,字旭東,河北東光人;羅惇,字複堪,工章草。

此名單據一九三六年《實報》馬芷庠所編《北平旅遊指南》轉錄,實際書家尚不止此數,如劉春霖、潘齡皋、張海若、傅增湘、蕭方駿、蕭方騏這些人尚不在內,因為這些人都是琉璃廠在各大南紙店訂了潤格,掛了筆單賣字的,而以上所錄名單中並沒有,可見當時賣字、賣畫人之多。這中間不乏清代的遺老和做過大官的名家,當時做過大總統的徐世昌,署款水竹村人,也有筆單賣字,不過當時人住在天津。而名單中的湯爾和,那更是辛亥以來北京教育界的名人,而且北洋時做過總長,淪陷之後,又做了漢奸,偽政權教育總署督辦。

當時的畫家更多,前書名單所錄,近九十家,著名的張爰(大千)、齊璜(白石)、溥心畬、陳半丁、徐燕蓀、楊雲史、蕭謙中、林實馨、方鬘雲、徐北汀、王雪濤等位,這些大畫家都在名單中。妙的是第一名是王羽儀老先生,注雲:“字雨簃,浙江人,工花卉,秀逸直追華新羅、李複堂,亦長山水,善筆拓。”而王老現在還健在。他當時已是名畫家,魯迅先生編《北平箋譜》,最後一幅大紅五彩公雞,就是他的作品。他後來棄丹青,而改學鐵道工程,留學美國,得了學位,成為鐵道專家。長期在中國鐵道科學院任研究員。十幾年前,以古稀高齡,又重拿畫筆,畫出了巨型《燕京風俗》畫冊。是文化古城畫苑群彥中碩果僅存者了。

畫家、書家的筆單現知者已少,現各錄一則於後,以保存文化古城史乘的一鱗半爪:

邗上張賡伯先生花鳥畫潤:

整紙堂幅:八尺卅二元、六尺二十四元、五尺二十元、四尺十六元、三尺十二元、二尺八元。

對開屏條照堂幅減半,橫畫照手卷例,冊頁手卷每方四元、扇麵四元,油絹劣紙不應、點景對臨加倍(磁青泥金均請麵議),潤資先惠、隨封加一。

乙醜臘月望八十翁樊增祥代訂。

乙醜是民國十四年,公元一九二五年,當時小畫家的筆單都是請名人出麵代訂的。這個樊山老人代他訂的潤格在當時是便宜的,一直使用到三十年代後期。畫扇麵四元,比當時劉春霖的字價,每個扇麵八元,還要便宜一半。一般同樣身份的畫比字貴,當時最有名的畫家潤格一尺都在二十元左右。

另一個潤格例子是李釋堪的。釋堪名宣倜,福建人,是比較出名的,其潤例雲:

紙用重玉版宣尺度依市尺計算

榜書:每字尺內六十元、尺外至二尺一百元……扇麵:騎行六十元、逐行一百元,精楷加倍,金扇加半。壽屏每幅一百六十元、六行以上加半。碑誌:寸楷每百字二百元。劣紙不書,劣文不書,墨費一成,潤資先惠。

這個潤例前注雲:“癸未春重訂。”癸未是一九四三年,已是淪陷時期,偽幣貶值之後的價格了。

藝苑的內涵,除去書壇、畫壇而外,還有音樂、戲劇等等,當時京戲四大名旦、四小名旦、四大須生,連清末供奉過內廷的王瑤卿、楊小樓等人都還健在,真可以說是人才濟濟了。另外還有話劇中國旅行劇團,京劇理論家齊如山、新戲劇家餘上沅、熊佛西、陳綿等人,也是一時之盛。但我不懂戲,因此在後麵短文中,談到的較少,未免有些欠缺了。

南張北溥

京國繁華數改移,似君不及見當時。

可憐四十年前景,猶有貞元朝士知。

上麵這首小詩,是明代人的作品,由於看到報上一些年青朋友談大千居士的文章,說到什麼“南張北齊”,不禁記起了這首小詩,感到舊事畢竟是太遙遠了,使得一些年青朋友,單憑腦子想便糊裏糊塗地弄出許多張冠李戴的笑話。實際“南張北齊”的說法,是從來沒有的。大千居士原籍四川內江,白石老人原籍湖南湘潭,從籍貫說,都是南方,雖然白石老人後來一直住在北京,但仍是南方人,不能稱“北”。而當年最流行的說法是“南張北溥”,即南麵張大千,北方溥心畬。溥心畬是鹹豐弟弟恭親王奕的孫子,從小生長在北京,所以叫“北溥”。“南張北溥”在年齡上比本世紀前期畫家林琴南、金北樓、姚茫父、陳師曾、齊白石等人年青的多,在六七十年前,以上這些人享盛名時,他們還隻不過是一個小青年呢。所以從年齡說,大千居士比前麵這些位差得多,但是他在藝術上成就早,年青時繪事就顯示了深厚的功力和超群的才華,因而他一登上藝壇,就海內外聞名了。在文化古城時期在稷園水榭開畫展時,他隻不過三十七歲,但卻已海內外聞名,壓倒當時藝壇上許多老輩,執畫壇之牛耳。而且留了一大把黑胡子,不識者,儼然以為是一位五六十歲以上的老畫家了。這年齊白石早已稱“老人”,已經七十七歲了,足足比大千居士大四十歲,因而他當時雖然留著驚人的大胡子,也隻能稱“居士”而不能稱“老人”,更無人稱“南張北齊”了。因為他二人在各方麵都是不相稱的。

“南張北溥”的提法和稱呼,是合乎當時實際情況的。第一他們二人幾乎是同時出名的,時間都是在二十年代中葉以後。《花隨人聖庵摭憶》記雲:“師曾以癸亥病歿金陵,自後十年間,畫家派則分歧,諸子亦風流雲散。惟有溥心畬自戒壇歸城中,出手驚人,儼然馬夏。”癸亥是一九二三年,今年正是癸亥,陳師曾之去世,去今已六十年矣。當時大千居士隻有二十四歲,剛剛從日本回國,也未大出名。北京溥心畬也還在西山戒壇寺讀書學畫。但是沒有幾年,兩個人幾乎是同時在藝苑中聞名了。兩個人的天賦都非常高,但其學畫的經曆並不相同。溥心畬是親王的孫子,留學德國學陸軍,是皇親貴胄,所以有顆圖章叫“舊王孫”。而大千居士則是平民百姓出身,少年時代,還做過和尚,所以叫“大千居士”。

大千居士的哥哥也是著名畫家,名張善子,晚年住在蘇州網師園殿春簃,養過一隻小老虎。去年大千居士還為虎兒題了墓碑,報上都登過,前兩年我寫短文也介紹過,一般人都知道。但有一點也許人們不注意,就是這兄弟兩人年齡相差甚大。張善子比大千居士大十八歲。張善子少年時曾跟著他母親學畫。大千居士少年時上學讀書,也跟著學畫,後又到日本留學,其藝術成就,完全是學校學習,又受家庭影響,慈母和長兄的教導,加以天賦非凡,又刻苦用功,這樣才學以成名的。溥心畬則完全不然,是清代親王孫子,辛亥後,這些特殊的遺少們,不少都不上學校,而自恃大爺有錢,都請了私塾先生在家教家館,甚至不隻請一個,而請幾個,教國文、教英文、教書畫,有的吃喝玩樂,不好好讀書,等於白花錢;有的天分高,又肯用功,又有好老師專門教,自然也就成績特殊,比一般上學的又好了。不過溥心畬氏卻不是這樣,他是在家念書之後,又上了法政大學,又留洋去了德國,而後來卻學了畫,以畫名家了。西山戒壇寺是光緒十七年由恭親王出錢重修的,後來裏麵還供著奕的牌位,雖說是有名的唐代古寺,卻等於是溥心畬家的家廟。他同他弟弟溥叔明在廟中讀書,有成群的傭人和和尚侍候著,在那樣風景優美的古寺中,優閑地用功。王府中收藏又富,不要說一般唐、祝、文、周之類的東西了,即希世國寶,他家中也收藏著許多,如韓熙載的《照夜白圖》、懷素的《苦筍帖》、顏魯公的《告身帖》、溫日觀的《蒲桃帖》,以及舉世聞名的陸機的《平複帖》,那時他可以在傭人的服侍下,悠悠然地臨摹、學習,這種神仙般的條件,大千居士哪裏能比得上呢?因而相對來講:大千居士是苦學成名的;而溥心畬則正像《紅樓夢》中賴嬤嬤所說:是銀子、金子鑄出來、打出來的一樣了。

第二在藝術成就上,如從山水畫的角度看,“南張北溥”在當年是旗鼓相當的。可以說都是超脫流輩,不要說一般山水畫家比不上,即當時一流山水畫家,作品一比便立見稍遜一籌了。我曾見大千居士一幅構圖極簡的《垂柳野渡圖》,隻疏疏的幾根柳絲直垂下來,其瀟灑飄逸之態,有人學一輩子也畫不出來。曾在已故潘淵若老先生處見溥心畬一幅高三寸、長四尺多的《秋山圖卷》,畫的完全是戒壇寺周圍的秋山,丹楓古寺,方寸千裏,再加上麵用芝麻大小的行書小字在上麵題的密密麻麻,真可說是神品。一般人想也難以想象。因而當時稱“南張北溥”,是頗有道理的。但說到仕女、花卉、草蟲,溥則退避三舍,無法與張比較,因而歸根到底,南張終勝北溥一籌了。

大千居士遽歸道山了,這不僅是神州藝苑的一個巨大損失,也是世界藝壇的一個非常大的損失,回憶二十多年前大千居士在巴黎與畢加索見麵時的情況,東西方藝壇上兩位巨星歡晤,握手談藝。畢翁對大千居士的藝術成就給以極高的讚賞,這不僅是兩位藝術大師的歡聚,也不僅是東西方繪事的交流,藝壇的佳話,而且是影響到文化藝術發展的一次交往,其意義要從藝術史上來考慮了。

可惜兩位藝術大師都已是古人了,這是今人無限惋惜的。畫家先師古人,後師造化,以山川草木為友人,以花鳥蟲魚為伴侶,一般都可以享大年,登期頤,尤其醫藥發達的現代,當年杏子塢老民活了九十七歲,現在海粟大師八十六七歲,還聽說八上黃山,昔年師黃山,今日友黃山,老而彌健。相比之下,大千居士,以八十四歲遽歸道山,未免太匆匆了。以常人論,八十歲以上化去,似乎也不辜負人生的旅程了;以大千居士論,九十以上再仙去,似乎也不為多,也完全有此可能和條件,但畢竟是他去了,豈真所謂冥冥之中有天數乎?人間的遺憾事情太多了,聽到這一噩耗,我寫了幾首小詩,其中兩首道:

稷園藥圃坐春風,姹紫嫣紅想象中。

雪髯未歸花濺淚,年華八四太匆匆。

舊夢春明半已殘,先生誰記古衣冠。

布袍布履人間路,萬裏家山紙上看。

對於年青朋友說來,我也癡長了一大把年紀,也可謂垂垂老矣。但對於大千居士說來,還隻能說是晚生後輩,四十六年前的春夏之交,正是北京中山公園的春花次第開放,丁香馥鬱,牡丹、芍藥爛漫的時候,張大千、於非廠兩大畫家的畫展,在公園西南角水榭開幕了。水榭是一所建在水邊上的四麵有走廊的大四合院子,院子中還有鐵皮罩棚,正門在東南角,由中山公園正門順長廊可以曲折地走到水榭門前,即使雨天也不受影響。當年北京畫家多,畫展多,其他展覽也多,當時大型的第一流的畫展都是在水榭舉行的。展覽時,水榭一般用南麵、東麵的房子做展覽廳。但遇到展品多時,便也開放北麵和西麵的房子。當時正是“七七事變”前夕,時局已很緊張。但在表麵上,一般還沒有顯現出來。這年四五月間,在水榭前後舉辦了兩個展覽會,一個是大千居士的畫展,一個是慶祝英皇加冕古物展覽的預展,兩個展覽會都是盛況空前的。

那次大千居士和於非廠先生的畫展,規模很大,把四麵的房子都占了。進大門,左手轉過去是南麵的展覽廳,右手轉彎是東麵的展覽廳,走到頭,折而西,連著北麵及西麵的展覽廳。實際上,四麵都可以互相走通。

開幕的那天,我隨著家父漢英公去參觀,因為大千居士的好友刻瓷名家朱友麟先生是我父親的朋友,父親帶我開眼界去了,當時我是個初中一年級的學生。那時“南張北溥”,大千居士的聲名早已海內外皆知,對一個初中學生來說,那更是傾心仰慕已久,渴遇一瞻風采的了。我在去的路上,心裏想著,大千居士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呢?大概是穿著筆挺西服,帶著金絲眼鏡的;或是穿著大偉呢夾袍,禮服呢圓口千層底鞋的京派打扮的……我們到達水榭時,已是下午二時左右了,展覽廳中,冠蓋雲集,看畫的、互相打招呼的賓客已經很多了。朱友麟先生也早來了,正在東屋裏,看見我們進來,過來向我父親打招呼,我是認識的,連忙鞠躬行禮。接著他把我們領到室中間,介紹給一位正在和三位衣冠楚楚的人談話的老者身邊,我一看這位老者:濃黑的一把大胡子,中等身材,精神極為充沛,抱拳寒暄時,看到那手指頭十分粗壯,再看身上的衣服,使我快要呆住了:深灰老布夾袍子,黑大布馬褂,又長又肥,下麵布襪子、布鞋。這身打扮,不要說在現在,即使在當時,也是極為罕見的。當年北京老先生們穿衣服雖然樸實、古板,但像這樣穿一身大布衣服,甚至連襪子也是布的,的確非常希罕。這樣裝束,在當時,也隻有偏遠的山區小城鎮中才有。而我知道,在我麵前,我向他行禮,看上去像一位在山鄉中教私塾的老先生一樣的人,就是海內外聞名的大畫家張大千時,我怎能不感到吃驚、奇怪呢?大千居士很客氣地打招呼:“好,好……隨便看看吧!”就這樣我第一次見到了大千居士,第一次參觀了大千居士的畫展。後來在展出期間,我又和同學一起去了兩次,都是要好的小夥伴。同學們不認識,每次我都偷偷地指指點點告訴他們,那位穿黑布馬褂的大胡子老頭就是大千居士……

當時正是稷園花事爛漫的時候,大千先生開了這次盛大的畫展,而這是大千居士生前在北京親自主持的最後一次畫展,不久,“七七事變”,北平淪陷,大千居士遠在四川,勝利後,一九四六年居士再來春明,但未開畫展,舊事飄零,老人匆匆而去,風流真成《廣陵散》了。

大千藝事

文化古城時期,全國第一流的畫家都集中在舊都北平,大千居士於一九三三年也由江南遷居北都,家住錦什坊街武定侯胡同二號。當時中南海、頤和園中不少空房都租給私人居住,隻是房租甚貴,另外買菜購物十分不便,所以一般人不租這種房屋,而藝術家則不然。如著名仕女畫家徐燕蓀就長期租住中南海流水音。大千居士則長期租住頤和園聽鸝館,夏天天天觀察荷花各種光線變化,畫出各種荷花。在抗戰勝利之後,他人沒有北來時,就在北京開過一次小型畫展,件數也不多,隻八十幅,日期很短,隻三天。由十二月二十五日至二十八日,地址仍舊是中山公園水榭。年代是一九四六年,還是一九四七年記不清了,反正是這兩年中的事。這次畫展一因是嚴冬季節,稷園人少;二因展覽期短,所以被人忽略了,年代久遠,也忘記了。實際這次展覽是很隆重的,這是抗戰勝利後,大千居士的法繪久別京華之後,第一次——實際也是唯一的一次——展覽。居士從兄張文修先生特地為此次展覽,著文報端,題為《聯合畫展緣起》,文雲:

吾弟大千,少耽書畫,長好勝遊。嚐雲:“翰墨精微,宜師造化;山川啟發,厥在登臨。宋迪畫專瀟湘,黃鶴景多苕霅,意窮於象,今古共然。”故兩躋峨眉,三涉黃澥,時儲三月之聚,而為五嶽之尋。寄興揮毫,觸景延賞。年來返蜀,長住青城之仙都;複赴敦煌,考核唐人之壁畫。京津舊雨,墨緣久疏,同好嗜痂,時殷問訊。爰以贗鼎充斥,一望則麵目全非,特將近作寄來,俾知其筇履所及。茲定十二月二十五日起,二十八日止,假中山公園水榭,陳列於君非廠及吾弟大千最近作都八十餘事,並附先兄善子虎幅三軸,敬希蒞臨賜教。契靈機於片楮,聊當臥遊;禦嚴寒於一朝,真偽視掌。愛好大雅,幸垂察焉。

這個緣起寫得很清楚,另文談過的不再多贅,這裏先著重說一下“京津舊雨”四字。大千居士人在南方,但卻和京津的關係非常密切,文化古城時期,幾乎年年要在稷園開畫展。且遊蹤所至,放浪不羈,豐台看花,西山攬勝,宣南訪古,稷園瀹茗,甚至征歌逐舞,怡情聲色,寄懷詩酒,錢不夠時,以作畫來抵酒債,是常有的事。與紙醉金迷之場八埠近在咫尺的五道廟春華樓,是一個極有名的小館子,當年是梅蘭芳每天光顧的地方,也是大千居士在京時經常照顧的館子,一時齊白石、陳半丁、溥心畬、於非廠、徐燕蓀、蕭謙中、周養庵、汪慎生、張伯英等一流畫家、書家,以及其他名流,無一不是大千居士的知交,這就是“京津舊雨”的具體內容了。

大千居士在二十年代末與其兄善子同住蘇州網師園殿春簃,當年為什麼要北遷到春明,與北京結下極為深厚的翰墨緣呢?這中間有多種關係,可以做些說明。當時政治中心雖然南移,但文化中心仍然在北京。北京的名伶如梅蘭芳、程硯秋等人,在北京出名之後,一定要南下淘金,到上海開過碼頭,賺筆大錢,才算大紅。相反外地的著名書畫家、學者,也往往一定要來北京,呆一段時間,結下一點友誼,才能造成全國的聲望,所謂人文薈萃之邦,一經熏陶、品題,自然聲價十倍也。

大千居士在北京,一可以飽覽故宮的藏畫,當時正是馬衡掌故宮博物院的時代,古物尚未南遷,不少國寶,大千居士均曾寓目。二可以結交名流,除上述書畫家而外,如皇帝老師陳寶琛,末科狀元劉春霖,再有藏書家傅增湘、四大名醫的第一位蕭龍友,後二位都是四川同鄉。再有做過國務總理的朱啟鈐等人,都正辦著輪船公司、煤礦、銀行,這些人很多,所謂北方財團,這些人在詩文書畫上都是名家,在財力上又很雄厚,可以出大價錢買畫。一九三七年春,大千居士在中山公園水榭開畫展時,最貴的五百元一幅,最少一百六十元,一般都是二三百元一幅。在展覽會買畫,最少當場交定洋一成,寫個紅紙條,如“張先生定”、“王先生定”,用回紋針別在畫邊上,有些畫家這些紅紙條是假的,是自己寫的,別上以壯聲勢,作麵子,張大千則是真的。這次畫展,我去看過三四次,因係少年,十分羨慕,每次都特別注意那標五百元的幾幅,有一幅上麵別了四五張定條,意味著展覽會後,畫家還要照樣畫幾張。當時黃金百元零幾一兩,麵粉三元多錢一包,居士這張畫的收入多少,讀者可以按實際價值計算了,自然,四十六年前買畫的人如果把畫保存到現在,那價錢更是無法估計,按實際價值恐怕也要增加許多倍了。

在《聯合畫展緣起》中首先提到於非廠,這固然是客氣,但實際上大千居士每次在北京開畫展,都要和於非廠氏聯合開。於非廠名照,北京人,青年時是小學教師,苦學繪事,專畫工筆花卉。這種畫不但筆觸要細,而且要好顏色。於非廠氏買到不少故宮賣出來的顏料,又從各古玩鋪買到不少舊顏料,實際也都是故宮中被盜竊出來的。這種顏料都加珠粉和寶石粉,色澤鮮豔,幾百年不變。於氏和大千居士開畫展,別具一格,起個紅花綠葉的陪襯作用。大千居士特別契重友誼,與於氏合開畫展,明是自己為主,卻尊於氏為上,而且不展出花卉。隻此一點,亦很見大千居士對北京友人之古道熱腸了。

再有人們都知道於非廠先生是畫家,卻不知他的風俗短文,寫的比畫還要淳,當時都登在《實報》上,現在如有有心人,查查舊報,為他出一本集子才好呢。

另外於非廠最愛養鴿子,放鴿觀察,畫鴿神似。

大千居士名爰,四川內江縣人,後來僑寓蘇州,他成名是在南方蘇、滬一帶,名義上他是清道人李梅庵的弟子,他也很尊重李梅庵。但實際上這也像李世芳拜梅蘭芳為師一樣,主要是借重大名,略加指點而已,並不是手把手教的啟蒙老師,實際上大千居士在拜入清道人門下之前,其畫和詩的造詣已經很深了。其後他又得力於山川寫生,這是從日本學來的西方美術鍛煉的方法,他又實踐了中國古人學畫的格言,主張“先師古人,後師造化”,即從臨摹古人名作入手,出入石濤、石溪,而從遊曆名山大川,怡情草木蟲魚,觀察自然來開擴意境,提高畫格。他哥哥張善子是畫虎名家,為了觀察虎的生態,真豢養了一隻小虎,在蘇州殿春簃居住時,與虎同起居,一起在地毯上照像,這在一般畫家說來是很少見的。大千居士與其兄長旨同而趣殊,他是樂在山水的。早從三十年代初,他就曾三次上黃山,兩次上峨嵋,後來在抗戰時期,他住在青城山道士廟中有五年之久,又遠赴甘肅,到敦煌去臨摹壁畫,他臨摹的年代,似乎比敦煌藝術專家常書鴻還要早呢。這就是大千居士所以成為一代國畫大師的主要原因。從曆史上看,從藝事成就上看,他已遠遠超過他的著名老師清道人李梅庵了。清道人作品傳世尚多,在境界上、在章法上,其變化、其全麵是遠遠不能和大千居士相比的。

近年大千居士的畫冊出版很多,讀者可以隨意翻閱,就知道我說的絕不是過甚其詞。大千居士早年畫仕女,在四川時代,由敦煌歸來,都畫過不少仕女。他筆下的仕女,一掃清末費曉樓、改七薌那種描繪仇十洲的畫法,所謂“美人無肩”的柔媚之習,而代之以唐風,畫出儀容華貴的唐代仕女風範。常見其以明紙明墨畫的點金重彩《薛濤製箋圖》,其工細與傳神,可以和唐伯虎的仕女抗衡。其白描仕女,則更多神來之筆,一幅白描《月上柳梢頭》小立軸,一塊山石,一位背麵站立的倚石仕女,均在紙的右下角,也不過占全紙的八分之一,而由紙上端垂下來的柳線,幾根長條,直瀉而下,看著極為簡單,但從意境上和筆力上都極藝術的深厚功力。我曾以此畫複製品請一位七十多歲的老畫家臨摹,但連臨幾幅,都隻是形似而非神似,可見藝術的功力,越到高級階段,越難追求,這也就是藝術才華和師造化之難能可貴也。

大千居士的畫之好,除去其色彩和線條、畫中形象而外,更重要的是表現在神韻氣勢上。所謂神韻氣勢,就是在畫麵上看出光、看出空氣、看出浮雲來去的動態,聽到風聲和雨聲,察覺到人物的呼吸,即使背影仕女,似乎也能看到畫中人的喜怒哀怨,這些都顯示了藝術的最高境界。

大千居士仕女畫直追唐風而外,山水畫的成就更是多方麵的。由冊頁小幅,直到幾丈長的巨幅,由青綠山水、大小李將軍的章法,直到倪雲林風範的泉石小品,以及近年所作大幅潑墨米家山水,沒有一樣不是韻格高古,氣勢超群,真可以說是出神入化,得心應手,要怎樣就怎樣,這是當代任何第一流的畫家都無法和他比擬的,溥心畬所作山水,在蘊藉上、飄逸上,某種程度上,與大千居士可稱一時軒輊,在局部上可當“南張北溥”四字。而在全部上,則無法相比了。溥氏不能作倪雲林式的蕭疏林石,更不能畫大千居士那種氣勢磅礴的大潑墨山水。大千當年每到名山大川遊曆歸來,一定畫一批畫,開個展覽會,以結廣泛的翰墨緣,一年遊罷陝西華山、河南洛陽龍門之後,曾開“關、洛紀遊畫展”,其鄉前輩藏園老人傅增湘為作引言。有句雲:

吾蜀張君大千,昨歲登臨華嶽,正值中秋;今複招攜俊侶,為峰頭重九之會……

藏園老人對大千居士十分器重。藏園與張氏弟兄的友誼是很深的。藏園老人在《題張善子畫虎》一開頭就說:“餘丙子仲秋遊吳閶,善子來執贄門下,留網師園中,下榻髯仙詩舫者數日。”丙子是一九三六年,其年春,傅增湘曾遊黃山,回來在蘇州與張善子、大千昆仲盤桓數日,是寫“關、洛畫展引言”後一二年。畫山水多江南奇峰遠樹之態,很少畫關洛黃土山的。大千居士用赭石畫西北無樹之黃土山,更顯渾樸蒼勁之態。抗戰期間,所畫這種山水畫也很多。都是別具一格的。

居士的折枝花卉更是隨意點染,無不佳妙。大千居士舊時在北京開畫展,不展出花卉,而他平時作畫,則時時都畫花卉。前年展覽會展出大幅潑墨荷花,是近年新作的精品。前年一家很著名的參行,把居士用羅紋紙畫的花卉冊頁,印成年曆,極為高雅,其中最妙的一幅是“菌子”,完全不能入畫的東西,在居士筆下,則輾轉反側,都俱妙理,真可說是神品了。大千居士,人物仕女、山水花卉,無不精妙,真可說是全能國畫大師了。

刻瓷家

在電視上看到“北京刻瓷”的節目時,播出一件近世刻瓷名家朱友麟老先生的作品,那是一幅蜀人張大千氏畫的《淵明采菊圖》,又經友麟翁刻在一塊瓷版上,畫中是陶淵明背麵立像,而微微回首瞻望,背抄的手中拿著一枝菊花,筆致極為傳神,刀法亦頗瀟灑,深得“悠然”二字的真諦。實在可以說是文玩的珍品。

刻瓷是在沒有彩繪的雪白景德鎮瓷上刻上繪畫或文字。有的是刻在器皿上的,如盤、碗、花瓶、茶具、文具等,有的則是刻在瓷版上。前者尚有工具的作用,後者再配上紅木架子,則純是藝術品了。過去我家有兩套朱友麟先生刻的茶具,每套都是一個茶盤、四個茶杯,一個壺。造型都很別致,一套刻梅花、一套刻山水。據先父漢英公說,是民國八年刻的。當時是每套八元銀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