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盛裝赴會
今天四月二十九日,明天即是吳魯芹兄逝世九整月的忌日了。去年七月三十一日,也是個星期天,我晚飯後散步回家,王洞即對我說,葆珠嫂剛來電話,魯芹已於昨天去世了。消息來得突然,隻好再打電話到舊金山魯芹大女兒家,一問詳情。葆珠告訴我的,也即是她《寫在〈文人相重〉書前》(《傳記文學》第四十三卷第五期)的那一段:
七月三十日下午五時,魯芹穿上一套我們共同最喜歡的筆挺西裝,把領結都找了出來,非要我挑最適合的一個搭配,然後高興的拉著我的手,參加鄰居百餘人的酒會,走下石階,趨前一步正含笑與朋友握手時,心髒病猝發昏倒不醒,五時四十五分在醫院逝世。我、女兒女婿、外孫外孫女均隨侍在側。
這段情節,好多舊金山地區的文友,撰文悼念魯芹時,也提到過。魯芹原是台大外文係的“服裝最佳教授”(先兄濟安戲語),想不到臨死他也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如赴盛宴。早在五十年代,台北酒會太多,魯芹感到吃不消,曾寫過一篇談“雞尾酒會”的名文,表示每次赴會,“明知此去凶多吉少,受罪無疑,居然從容就義,那精神是很有‘赴湯蹈火,皆所不辭’的氣概的”。一九八〇年,魯芹兄嫂從華府近郊阿靈吞鎮(Arlington)搬居秣陵郡(Marin County),San Anselmo村幼鹿坡(Fawn Drive)後,除麋鹿鬆鼠之外,鄰居根本不多,酒會的“傳票”當然更少。魯芹對雞尾酒會顯然減少了恐懼感,想不到那次赴會,反給閻王的小鬼當胸一拳,打得昏迷不醒。
即使寫追念師友的文章,魯芹也語多幽默。上麵這段文字,有意學他,當然也學不像。事實上,那晚同葆珠通電話後,心境沉重,哪裏有興致去幽他一默?年過花甲以後,每年還能交到幾位同行少年才俊的新朋友,但比我年長的老朋友,就像孔乙己碟子裏的茴香豆一樣,“不多了,我已經不多了”。每給小鬼抓去一個,我生命上就添了一塊無法填補的空缺。魯芹善做夢,一倒在床上,往往就進入夢境。有一次在翡冷翠做客,夢裏竟同徐誌摩攀談起來。十多年來我絕少做夢,的確魯芹走後,從未夢裏相會過,雖然清醒的時候,不時會想到他。
二、年會紀勝
我同魯芹最後一次相聚,是在去年五月三十日那一天,恰巧是他永離人世前兩整月。他同葆珠住在阿靈吞那十幾年,我們每年至少會麵兩三次,起初我也常有機會去華府,一九七二年初添了小女自珍後,為家務所累,就沒有興致東跑西奔,亞洲學會的年會也難得去參加一次了。今年破例,高克毅兄有興致邀我到華府玩玩,三月下旬又出席了一次年會。這之前,赴華府開年會,已早在一九七一年三月底,也即是魯芹《記與世驤的最後一聚》那一次。世驤身任一個小組會議的主席,魯芹連帶也邀我去他家住兩晚。那三天,上下午我大半時間在國會圖書館顯微燈下看膠卷珍本小說,傍晚才同世驤、魯芹兄嫂相聚,暢吃暢談。但世驤愛打麻將,我偏偏是個生手,第一天晚上勉強應戰了半小時,就自告奮勇充任“侍應生”,“倒茶添酒”。雖如魯芹所記,我“一麵妙語如珠,一麵也時時注意各人杯中的情況,真是克盡厥職”,總感到濟安不在,比較冷清些。一九六四年那次華府年會情形就不同了:我們兄弟、魯芹、克毅、世驤皆在場,真可謂漪歟盛哉。張愛玲那時也住在華府。她雖不愛湊熱鬧,克毅做東,請了我們兄弟和世驤,她也出席了。席間有人打翻了一杯香檳,想來不是濟安,就是愛玲。
三、重遊灣區
魯芹遠遷西岸後,見麵機會就少了。去年五月那次“最後一聚”,真得感謝加大教授白之(Cyril Birch)兄,請我去參加一天加大、斯坦福合辦的《紅樓夢》座談會。二大學中國文學部門人才濟濟,但他們經常聚會,學期終了,開次座談會,遠道邀我去參加,至少會場空氣可以熱鬧些。白之也很欣賞我的風言風語,明知我近年來對《紅樓夢》並無研究心得,同行老友多見一次麵,總是樂事。
二十七日晚上抵達舊金山機場,當夜即在加大教職員俱樂部(Faculty Club)打電話問魯芹:明天我講《晴雯之死》,有無興趣來捧場。他說謝了,我也不勉強。一九六二年至一九六三年這學年,他在美國七座不同地區的大學講學之後,已算告退杏壇,再無興致同洋教授、研究生同處一室互通姓名了。一九六四年那次年會,我們兄弟各讀論文一篇,但那是照講稿直念,一無笑話穿插,聽來沉悶。隔幾年,我又在華府演講一次。有一位華僑牧師,酷愛中國文化,請我在一個星期天下午講中國文學。我答應去,主要因為可以當晚同魯芹兄嫂聚餐。兩位當然駕臨教堂恭聽,但講題太籠統,華僑聽眾教育程度不齊,也就不便多講笑話,講得糟透。現在想想,魯芹聽我當眾表演兩次,皆甚乏味,那天座談會如肯賞光,倒可糾正他對我的錯誤印象。十多年來,我各方麵沒有進步,惟用英語演講,因麵皮已老,很會討好聽眾。《晴雯之死》這個題目富有悲劇性,但由我講來,卻笑料不斷。寫輕鬆小品,幽默長文,當今名家無人可與魯芹匹敵。但他在美國表演“馬戲”僅一年加兩個暑假,功力不如我。我這場表演,他如能看到,一定會非常滿意的。
二十九日,我約美真嫂吃了一頓brunch(早餐性質的午餐)。兩人多年未見,各敘家常,話題不斷。美真得風氣之先,早在六十年代就做柔軟體操,多吃蔬菜水果堅果,少吃肉類,因之駐顏有術,至今身段苗條如少婦。偏偏世驤是位美食家,兩三天不上館子,心裏就不舒服。加上他煙鬥不離手,晚餐前必飲大杯威士忌,體格素健也沒有活到六十歲。假如他跟美真學習,少吃油膩,戒絕煙酒,我想一定至今還健在。飯後重訪“六鬆山莊”,再去上墳,向先兄故友致敬。
四、送行暢敘
那天晚上陳若曦、段世堯伉儷為我接風,請了三十多位客人,而且都是來自各處的炎黃子孫,連老友水晶也在內,非常熱鬧。偏偏那晚魯芹兄嫂另有飯局,未能出席,可說是美中不足(臨行太匆忙,沒有寫信通知他們,這是我的疏忽)。三十日上午十一時我已訂了機票,飛往阿利桑那州圖森市(Tucson)去訪繆文傑、翟惠琰伉儷。兩位先後都是陳世驤高足,專治中國詩,成績斐然。他們有約在先,日期不便更改,留下來隻有三十日早晨那段時間可與魯芹兄嫂聚首。我也就不客氣,早先約定請他們送我到機場。但加大校園很大,俱樂部偏偏是座三樓木屋,為四邊樹木所掩蓋,很不容易找。美真嫂多年未來校園,那天早上進校門後找了半小時才找到,魯芹對校園更不熟悉,而且遠道從秣陵郡山區趕來,真怕他們不能及時趕到。我不得不同水晶打個招呼,假如過了九點鍾,魯芹還未找到俱樂部,我就打電話給他,煩也馬上送我上機場。
俱樂部雖然不好找,還是給魯芹找到了(早一天他研究加大地圖,才沒有多走冤枉路)。時間不敷,我已先用了早餐,魯芹兄嫂就隻有喝杯咖啡的時間。出發前還在俱樂部門口找人拍了一幀三人合照,曾刊登於《傳記文學》第四十三卷第三期。從加大開往機場,要五六十分鍾,我就坐在前排,葆珠坐後排,一路上三人交談不絕。
我早知道去夏台北暢遊一月後,魯芹身體就不大舒服。讀《聯副》上《老漢返台日記》連載,得知魯芹差不多天天有三個飯局,真虧他撐得住。好幾年前我返台北參加一個會議,也因飯局太多,炎暑逼人,加上上下午都得開會,不出三四天,覺得身體不好,就請董保中兄陪我叫輛計程車駛往榮民醫院。我那時已小有文名,醫師看護都待我如貴賓,照顧無微不至,在醫院裏度假比開會更舒服。日間晚上都有熟與不熟的文友來探病。張佛老是魯芹晚年交識的至友,通信多年,老漢返台後兩人才見麵。我同佛老初會,即在榮民醫院,至今感激他大熱天乘巴士來問病的盛情。
五、老漢手劄
在汽車上談話,才知道魯芹早兩月曾大病一場,係早年犯過的心髒病複發,並非因飲食過度而引起的小毛病。聞訊不免吃了一驚:讀他十二月寫的年卡,雖知道“近來經常‘違和’”,而且“來年打算封筆”,感覺上我不以為病情嚴重。二月二十日信上寫道:
賤軀自去年十月起即不大好,遂爾轟讀輟耕(筆耕也)。三個多月吃吃玩玩打打麻將,然麻將對身體實有害無利,故又掉頭讀一點輕鬆的東西自遣。某日讀《伍爾夫書信集》發現其中有致淩叔華書數封,忽靈機一動,認為大可寫《文人相重》來對抗“文人相輕”的說法。春節過後重新開筆並向叔華師母索來原件之影印本,佐以弟對她們同代那一夥人的知識作注釋,相信很快即可完工。以後每隔兩三個月讀幾本書。還可續寫二篇三篇。目前所能想到的包括James and Stevenson,White and Thurber,Pound and Ford。弟著重說故事,與學術無關。不過借此可督促自己繼續讀書,比把時間花在麻將桌上為佳也。請兄隨時給我一點guidance,以匡不逮(文學史上李杜元白亦相親相重,但是那種冷飯弟不想炒也)。今日忽然想到給兄寫信,還有另一件事。聽說亞洲學會三月下旬在舊金山開年會,不知兄來開會否?如來請通知我們一聲以便早有準備。
我趕快回信,告訴他師出無名,年會是不去開的了。愛默森與惠特曼等美國文學史上文人相重的例子,倒提供了兩三個,等於敷衍塞責:此類文壇佳話,魯芹當然熟知其詳。我受殷張蘭熙之托,要為她編選的彭歌短篇小說英譯集寫篇序,想把彭歌的長篇小說也讀了再寫,深知老漢同彭歌私交最深,信上也請他寄幾本小說給我。同時想到要寫封信給張佛老,請他給我住址。三月六日的回信是魯芹給我的最後一封信,抄錄如下:
誌清吾兄:三月一日
手教拜悉。彭歌的小說弟在阿靈吞時有幾本,都被人借去。搬家時匆忙,也就未索回。現在手邊一本都不存。已去信台北航寄與兄,十天左右應可到達。弟自廿年前離台後即不用英文,故現在已不能“造句”,遑論寫序?蘭熙譯彭歌小說,能由兄作序,盛事也,企予望之!弟寫《文人相重》是讀閑書的副產品。讀伍爾芙,對其筆下勤快,亦不勝讚歎。寫了那麼多書,又寫了那麼多信,真是不容易。
Barbara(次女允絜)年假中曾返寓。今年夏間轉往西北大學作博士後研究,已獲得Leukaemia Society(白血病研究社)兩年獎金。據說在她們這行中,算是相當prestigious的grant。上星期打電話回家頗為興奮。弟反正不懂,隻有聽之。Gloria(長女允絢)與Matt(女婿阪田久生)均好。外孫外孫女非常好玩,亦是兩老遷來西岸最大的樂趣。我們偶爾打打麻將,煙鬥亦未完全戒掉。明知對長壽之道有損,然又不願抹殺其中之樂趣,矛盾之至。
匆匆不備及,順叩
雙祺
弟鴻藻拜上 三月六日
內子附候
張佛老之住址:台北市金山街二十號十一樓之一(兄去台時,他大約還住在永康街,這是新寓)。
讀此信,喜悉老漢繼續在寫他的《文人相重》,且為次女獲獎而高興,料想“賤軀”已很聽話,不再“違和”了。此信我未複,四五月間老漢再無信來,我也不著急,完全料不到他竟大病一場,且進了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