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北那一年,在辦公室無聊,學會了抽紙煙,真是貽害終生。假如當年報章上不斷有人警告,抽煙會生癌症,我是絕對不會去碰紙煙的。去了北平,飲食不佳,生活上沒有調劑,兄弟兩人都抽上了癮。當時美國煙四大名牌是Camel,Lucky Strike,Philip Morris,Chesterfield。其中我最愛抽的Philip Morris(北平人簡稱“飛利浦”),味道實在好,可惜價格太高,實在抽不起,隻好改抽美國雜牌Marvel。六十年代美國有家機構調查各種牌子香煙所含尼古丁和焦油的成分,卻是Marvel牌成分最低,這是我意想不到的。紅樓四樓那幾位同事,劣牌香煙也買不起,有時他們來坐坐,不知真正目的是來閑聊還是抽煙。趙全章總要抽完三支,才心滿意足地回到自己房間去。
我是新人,英文係年輕同事不知我實力如何,談話時不免有些戒心,不易建立深交。我們兄弟的看戲朋友是曆史係研究生程靖宇,我同他交往關係將在另文提及。另外一位朋友也是研究生,印度人許魯嘉,此人早兩年前被印度政府派來西南聯大跟湯用彤先生研究孔子思想。初到昆明的時候,自求清靜,住在和尚廟裏,不料廟裏廁所太髒,竟染上了淋病,大呼負負。這次北大複原,他也跟了北上,雖然湯用彤遠去柏克萊加大,根本無人理睬他的研究。他是吃長素的婆羅門,我們兄弟吃完晚飯,走上紅樓五樓,他總在電爐上煮大鍋菜,裏麵黃蘿卜、大白菜之類蔬菜甚多,其實比我們兩家食堂裏的飯菜營養豐富。他不斷在無線電上收聽印度電台廣播的家鄉音樂,同我們三人造“橋”,玩玩紙牌,有時講講家庭往事。我總覺得東方社會太不人道,二次大戰期間,他哥哥早亡,留下一位年輕嫂子,叔嫂見麵總不免脈脈含情,但婆羅門教是不準寡婦再醮的,許魯嘉隻好跑到中國來向孔子問禮,留下老母寡嫂相伴過日子。許魯嘉體格健美,春秋時分,常在操場上長跑,竟有人鍾情於他。那位女生鍾小姐,也是濟安的學生,跟R。E。同班。我在耶魯的時候,看到濟安寄來他們二人婚後小照,說不出的高興。中印交惡後,想來許魯嘉全家早已被遣送回國了。
二、讀書生活
我印象中,在台北那十個月,晚上無法讀書。當年航務管理局同事,老友範伯純兄去歲來紐約,談起我晚上常在蚊帳裏讀書的事,想來他沒有記錯。最近無意間重翻一遍四十年代我在上海、台北、北平所記的一本備忘錄,發現在台北期間也讀了二十多種書,包括小說名著《湯姆瓊斯》、《塊肉餘生述》、《白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長篇《少年》等六種,柯勒律治的《文藝生涯》,華茲華斯的長篇自傳詩《前奏曲》,布萊克的預言詩篇,莎翁時代劇作家密德爾登(Thomas Middleton)的劇本三種。在北平時期,雖然冬季不可能熬夜太久,有時晚上還要停電,書當然要比留台期間讀得多了。那幾個月我致力的範圍有四方麵:(一)重溫德文;(二)當代英美批評著作;(三)莎翁時代的戲劇;(四)布萊克研究。此外赫胥黎四十年代的幾種新作,威爾遜(Edmund Wilson)一度遭禁的那本短篇小說集,勞倫斯《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也是到北平後才讀的。
我德文在大三那年讀了一年,大四那年因需必修“會計”、“銀行”這兩門課程(否則輔修科學分不夠,不能畢業),無時間讀第二年德文。畢業後,在家裏自修,修到某一程度後,就專讀名著:歌德、海涅的詩,席勒的詩劇。最後決定,看樣子今生不可能讀荷馬、但丁的原文,非把歌德《浮士德》上下部讀通原文不可。就這樣的英、德文對照地讀下去。有一段時間日裏讀《浮士德》,晚上讀但丁《神曲》(當然是英譯本),這樣醉心歐西古典,自感非常得意。去台北一年,德文當然荒廢了不少,返上海那個月即重讀《浮士德》,紅樓期間把它讀畢。一九四七年七月返滬,十一月才來美國。這一段時期,定不下心來作研究,有空就讀德文,看了托瑪斯·曼《威尼斯之死》之類的中篇,也讀了他早期的一個長篇《殿下》(K nigliche Hoheit),再讀了大半本艾克曼的《歌德談話錄》,看來竟毫不費力。當時我想,如能精讀一遍托瑪斯·曼最有名、最具現代意識的長篇《魔山》(Der Zauberberg),德文就不可能再忘了。出國反正乘船,帶了一箱子書,其中放了上下兩冊《魔山》,預備來美後再讀。到耶魯,一下子把德文考過後,除了“古英文”、“古代冰島文”這兩門課寫報告,非看德文資料不可,哪裏再有時間去碰德文?現在這兩冊《魔山》束之高閣,要看也看不懂了。三十年來,學問在某些方麵大有進步,在某些方麵反而比不上蟄居紅樓的時代。這是讀書人沒有超人記憶力最大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