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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來呀,快來……
那個幾乎與師妹模樣完全一樣的女子,杏靨含笑地向他招手。師……妹!袁玄之舉步便進,卻被奚孤碧自身後一把扯回,但是當她被他向前衝的力道拖到他的身邊時,她鬆開了手,也放棄了勸說他的打算:那女子固然是合歡教四公主無疑,但在她身邊,蕣華盤膝而坐,淚如雨下,僅能用搖頭阻止他們的進入。
姐姐!玄之伸出手將阿碧攔下,跪倒在地向她拜了九拜,想要說甚麼,卻哽咽著一句話也說不出。阿碧將他扶起,笑著搖了搖頭,眼神之中說不出是決絕還是難過:你心裏,有沒有想過我?說著話拔出短刀,頭也不回地向那四公主走去。袁玄之揮劍斬下一截衣袖,一點點地吃進口中,眼睛裏幾乎噴出烈焰般怒視那四公主!
一步,兩步,三步!每向前行一步,身後的路邊少一步,待到他的雙足完全踏入冥界的土地時,身後竟然變成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不再是青霧迷蒙,而是和眼前一般無二的幽冥地,寬闊的河流、枯敗的蘆葦、倒伏的林木,一切都毫無生氣,甚至河流也如畫中般沒有流動,偶爾一陣陰風吹過,冷得直鑽進骨髓裏去。
唰!一劍!唰唰!兩劍!三劍!三十劍!無論他如何發泄憤怒,將那四公主劍劈掌擊幾乎每一個角度都被反複劈開,卻始終無法將她殺死!袁玄之緊咬牙齒,取出四根鎖魂釘夾在指間,殺戮之心再難遏止!
大凡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心生愛恨,便會將此心此情轉移到與他有關的人或物之上,即所謂愛人者兼愛其屋上之烏也。之前向李夢樓求情的不忍,此時看似凶狠地劈砍泄憤,終還有幾分不忍加害之意!但是看到阿碧在師妹那裏嚐試數次也無法解開她身上的封閉,不禁怒火激發,顧不得她還不還手,一劍砍下她的頭顱,以鎖魂釘封住她的陰魂,然後右手三支泛著寒芒指向她的心腹!
子雲,你的手為何在顫抖?那四公主似笑非笑地望著他,眼神之中竟還有一絲挑釁。閉嘴!你……袁玄之口中含混不清地要罵,卻最終忍住。你不將我的魂魄打散,是因為我有幾分像你師妹,還是有求於我?又或者真如江湖傳言般,因為有仁人之心、不忍殺戮?四公主的頭顱在他左手中依舊不見任何驚惶恐懼,像長輩看一個孩子般笑吟吟地問道。
求……你!袁玄之聲音沙啞,吐出口中的布條,將劍還如鞘中,恭恭敬敬地捧起頭顱,跪倒在她的麵前。如果我不答應呢?四公主抬起僵硬的手臂,從腔子裏奮力拔出鎖魂釘,頭顱連帶著痛得直吸冷氣。
你為甚麼不答應?我從不曾傷害你,難道我和你們之間的那些恩怨非要牽連我的家人不可麼?袁玄之低頭握拳,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卻絲毫奈何她不得。那四公主不慌不忙地將頭顱安放歸位,歎了一句:蠢癡如爾,又何必在這是非之中戀棧不去?說罷也不看他,轉身走到奚孤碧身旁,歎道:小姑娘,這個又蠢又木的小子已有妻了,你為何還要這般苦追不舍?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奚孤碧隨口答道。那四公主哈哈大笑,一邊為文蕣華解了封印一邊笑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說著話有意無意地向著袁玄之不屑地道:沒骨氣的男子,起來罷!不待她吩咐,袁玄之早一骨碌爬起來,跌跌撞撞地撲過來,抱著蕣華又哭又笑,背後裏又伸出手去一抄,將想要躲開的奚孤碧拖了過來。
我是不是該回避一下?四公主略有些調笑地道。袁玄之抬起頭,閉著眼想了一下,歎道:冥府果真是……有去無回麼?四公主冷笑一聲:你可見古來有誰死去複生?玄之默然良久,不知如何答她。那四公主見他不說話,便招手道:袁玄之,我有件事與你商量,可否借一步說話?
我三人情同一體,有甚麼事前輩不妨講在當麵!那四公主搖頭道:不!玄之無奈,與二人低語幾句,起身與她到了較遠處的一塊墓碑前:有甚麼事,請前輩講罷!四公主看著他許久,也不言語。袁玄之有些奇怪:前輩你喊我來,又不說話,究竟何意?那四公主還是不說話,隻是看他時嘴角忽然露出了一絲笑意。也罷,終究我們四人是要在此很久的,你現在不講,將來覺得合適了隨時可以講!說罷袁玄之轉身便要走。
且住!四公主淡然一笑,信心十足地道:子雲……袁玄之回過頭,神情古怪地道:前輩,你能不能不要如此稱呼?四公主哈哈一笑:怎麼?玄之不悅道:我師父、師叔都稱我為玄之,隻有阿碧和我師妹稱我字,前輩,這……我很不習慣!
那就再加我一個,如何?袁玄之一驚:甚麼?四公主麵上一喜道:你果然有心!袁玄之疑惑道:有甚麼心?四公主抿嘴笑道:你說甚麼心?袁玄之忽然想到,她這話確實有兩個意思,但是這個,這個……也太他娘的荒唐了:前輩說笑了!
四公主待要再說,袁玄之卻不敢接她,深施一禮,轉身便向二人走去。師兄,她怎麼說?玄之拉著她手,答非所問道:師妹,我好久不見你了!奚孤碧見他言辭躲閃,忙問道:子雲,我們已陷身在此,有甚麼事你不妨說出來!玄之猶豫著怎麼開口,身後四公主代答道:我有一個可以出出冥府的法子,可惜你們這個硬骨氣的郎君,給拒絕了!
甚麼?三人齊聲驚呼。喂,袁小子,剛才已經講過了,你為何還裝得如此像沒聽說一樣?四公主自己裝得十分無辜,卻被忍不得的笑意暴露。三人不知他此言真假,麵上都露出欣然之情。
四公主自懷中取出一麵銅鏡,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歎聲道:合歡教並非如你們想象的那般一味隻知殺戮,教主其實有更深的考慮。當年祖師將兩套武功傳授與吾師與骷髏山主,此兩者皆是世間極上等的武功,甚至有時已超出武功本身,袁玄之,這些你了解麼?如果不了解就冒然介入,不是很可笑麼?
袁玄之很是奇怪,問道:以前輩所聞,合歡教與骷髏山有甚麼更深的考慮麼?四公主笑道:師伯有甚麼考慮我不知道,但是我師尊卻有些與世人迥異的想法。不過,這些已經與我們沒有甚麼幹係了,現在重要的是這麵銅鏡。它是天生聖人當年贈與我師尊的,如今被我盜出,在此處恰好用上!
天生聖人?姐姐你聽說過麼?阿碧搖頭,同樣茫然地看著玄之與蕣華二人。不怪你們不知道,那已經是幾百年前的事了,當年我師父年輕貌美,愛上了那個純淨如處子的天生聖人。後來聖人送了這麵銅鏡與我師父為定情之信,呀!我師父當年是真的真的真的很開心,因為銅鏡裏麵的她比實際還要美上千萬倍!四公主說到這裏,麵上露出無盡的欣慕之情,阿碧與蕣華此時皆是對玄之情深愛重,豈能不明白她的心情。隻有袁玄之呆呆地問了句很不合時宜的話:天生聖人如何了不起,能得令師如此垂青?
比你可好多嘍!四公主一句話說得他羞臊無地,卻又不好反駁:聽我師父說,天生聖人無父無母,無妻無子,不食葷素,數年內止飲山泉之水一掬,不喜、不怒、不哀、不懼、無愛、無惡、無欲、無爭,如天上明月、山間輕風。更有傳言,說他可以在天地神鬼的世界裏平步穿行,毫無阻礙,可以為佛為仙卻無意為之,乃是舉世無雙的一個林下君子。為了讓我師父放棄她的想法,他打破不喜不懼天、走出無欲無愛境,將自己之身作為接引,想要渡我師父去往安靜極樂……
這世上真有安靜極樂之地麼?袁玄之喃喃道。四公主笑了笑: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師父堅信聖人之言,甚至有一些動搖。每當她息卻殺念銅鏡裏便笑靨如花,而當她戀棧難去時,銅鏡裏便是粉麵骷髏,我師父以為他有心嘲弄,一怒之下便將這銅鏡棄置不用,不久後天生聖人也失去蹤跡,從那以後再不見來……
蕣華聽她盜取師父寶物,心中已有幾分鄙夷,低聲道:就算這銅鏡是寶物,也是令師懷想舊愛的情證,前輩盜了來是否有些不妥?四公主憐愛地看了她一眼,點頭道:你師父果然沒看錯你!不過,此事我也沒甚麼愧疚處。家師想要毀棄此鏡久矣,以我揣想,她除了想要斷絕對天生聖人的念想,更多的則是對她自己那些想法不願放棄,天生聖人對她多少有些機心在裏麵,我愛你故而你就要放棄自己隨我去,唉,這聖人,這聖人!
難道殺人練武對令師真的那麼重要麼?阿碧有幾分嘲諷地問道。四公主並不答她,卻向玄之道:你可知道這合歡鏡有何妙處麼?玄之順著阿碧的話尾道:至少不能幫你師父練成絕世武功罷?四公主笑著歎道:真是小孩子話!這麵銅鏡不是旁物,乃是通往另一世界之門,那世界不是我們想見之任何情境,卻是任何我們想見之情境!
甚麼?袁玄之聽得有些含胡。四公主見他眼神中有些光華閃過,知道他動心了,更聽懂了:那裏與我們任何見過甚至想象的景象都不一樣,因為任何你見過、想過的都是別人的世界,而那裏隻是你一個人的世界,任何你想要的都有……明白麼?
不明白!四公主看著他的眼睛,平靜地道:在那個世界,有且隻有一個無所不能的神,便是你袁玄之,這樣說能明白麼?袁玄之眉頭緊皺,沉吟良久,方才猶豫道:你是說……那是一個完全獨立的世界,在那裏我可以是神,可以任意操控一切?
你可以做任何事情……四公主極有挑逗意味地含蓄一笑,這句話的意思,大概隻有剛才與她私語的袁玄之才能明白:那個世界與所有世界的通道都會因為我們過去而封閉,你完全可以將這裏的一切都重現在那裏!如果你足夠慈憫,甚至可以在那裏給任何你覺得值得的人一個更小的合歡鏡,他們可以擁有自己的小世界!所有的痛苦都不再,你可以讓所有人都得到最終的快樂和自由……
袁玄之沉默不語,雙眼木然地瞪著前方,仿如木偶。四公主繼續道:現在你知道我為何敢徑直帶你師妹進入冥界了?因為我帶她進來就可以帶她出去,隻是不要再回到那個權勢者暴虐下民、有力者殘害弱者的可恥世界,那裏沒有任何值得留戀的!子雲,這個世界的劫難已經注定,任誰都無力改變,你在這裏救不了任何人,隻會陷入無窮無盡的痛苦和絕望,帶我們去罷,就當這裏是一場夢,讓我們一起在真實的世界裏醒來!
夢?真實……袁玄之喃喃自語。忽然,四公主輕聲哼唱起來,那是一首頗為低沉哀婉的葬曲,有如一縷黑色的青煙在送葬的隊伍中飄忽靈動,蕣華與阿碧聞之恍惚如醉如夢,渾噩不醒,玄之亦是迷醉其中,卻極力保持最後一絲清醒。四公主見二女已經渾然沉睡,漸漸收了曲聲,低低向袁玄之呢喃道:子雲,子雲,回到那裏你會相信我絕沒有騙你!你現在所執著不放的真實,不過是一種可笑的幻覺,它像鎖鏈一樣拘禁了你,使你不得掙脫!你來想,江南漢人的故鄉原在中原,但是經過晉宋齊梁陳,哪個不以江南為故鄉?以君之明,當知此事不謬!子雲,聽我良言,一起去罷!
隻要有人,哪裏都有貪欲,也都有殺戮……袁玄之並不放棄,四公主冷冷道:誰不從你,便殺了它!哦,若你不忍,便將那惡人流放,直至他改過從善為止!
若,我欲為惡,怎麼辦?
那有甚麼難辦!白晝裏你是萬人頂禮的聖神,慈憫萬物,絕無絲毫過錯和貪念;入夜裏,你可以肆意為惡,****、殺戮、強占、潛竊,隨心所欲地進入任何一個你想進入的身子,窺探和把玩他的一切!你隻需要換一張麵目而已,那樣眾人非但不會疑心,反而更加誠敬地跪拜你,祈求你施展能力鏟除惡魔,你可以讓善的自己勝,也可以讓惡的自己勝,也可以讓這種對抗曠日持久甚至永無盡頭……
袁玄之不應亦不言。四公主冷冷道:你動心了,但是你心裏有顧慮,卻又不好開口,是也不是?放心,這兩位姑娘你隻需要給她們一個安居即可,讓她們養育孩子,沉溺於瑣碎……她們會主動放棄關於這一切的記憶、放棄自我,甘心做一個沒有心的木偶人!如果你不想失去他們的心,可以寄放在一個小世界裏,想起了你可以去寵幸她們,膩煩了就把她們丟在那裏養著,對了,每個皇帝不都是如此對待自己皇後的麼?
至於我,將會是你最忠誠、最無恥的奴婢,你的樂趣不足以向別人道說,卻可以與我一起經曆!白晝我可以是你忠愨耿直的將相,為你分憂解難,夜晚我可以是最陰邪卑鄙的宦官,勾引你做世上最荒唐、最有趣的事情!
吾非許由,前輩亦非唐堯!有如此好事,為何令師和前輩不自己去呢?四公主似乎對他這個問題並不意外:合歡鏡映不出天生聖人,他也不可能完全放棄自己做我師父永恒的奴,我師父如果去了,那不啻給自己造了一個永遠也出不來的長門宮,所以她不肯去,猶豫幾多次都舍不得;我不肯自己持鏡而去,是因為……唉,完全、徹底的自由和無所不能的神力,乃是一匹極難駕馭的烈馬,一旦我控不住它,那麼永生將是對我最狠毒的詛咒和懲罰!一言以蔽之就是我做不了神,不得不退一步,這樣的話如果有一天我覺得累了,累到不想再走一步、不再有欲望,甚至看到任何事物都隻覺得惡心時,至少有一個人可以讓我永久地歇息,呀,那正是最後救我的神……
袁玄之依舊沒有答應或者拒絕,依舊隻是沉默。好在他們有的是時間,就在這死寂的靜止的河邊,一切都漸漸變得詭異莫名。合歡教主四大弟子,各有獨門絕技,這讓人無法拒絕的誘惑便是前輩強過令師姐之處麼?四公主並不灰心,拿起玄之手指放在口中輕輕一咬,一顆鮮紅的血珠便漸漸湧了出來,然後不顧他的驚駭,解開他胸前的衣衫,用那滴血在他心口畫了一個奇怪的圖形,然後又在自家心口輕輕一劃,一道傷口開出,那陰魂便幾乎可以看到了,她身子一傾想要抱住他,袁玄之一驚,不知她要做甚麼,連連後退。
放心,她們聽不到也看不到的!四公主沒有絲毫淫褻之情,伸手便將他拉回到自己懷中,當兩人的心口輕輕貼在一起時,令袁玄之驚惶之極的事情發生了:那陰魂從她的心口探出半截,輕柔地在自己身上塗血處摩了兩下,然後自己頭腦中幾乎瞬間便將這女子心中之事悉數了然!即便是自己對她深懷戒懼,也不得不承認,這不是欺騙自己的妖法,而是她將自己的全部心思都托給了自己!
不……不可能!袁玄之無法想象她說的這一切,竟然都是真的!沒有甚麼不可能!四公主整理好衣衫,誠摯而堅決地道:子雲,莫忘了我給你下過合歡刺,完全知道你心底裏的想法,你肯定會同意的!你以為我在這裏是等地行人麼?哼,他算個甚麼!我謀劃了很久也尋找了很久,蒼天不負我,終於讓我找到你了……子雲,我在這個虛幻的世界累了,帶我回家,好麼?我們回去經營那個隻屬於你的世界,一旦沉迷其中忙碌起來,你就會忘掉這裏。起初你會覺得不慣,甚至孤獨、恐懼,但時日一久,你會疑惑到底哪個才是真實世界?直到有一天,你想到這個世界的自己,或許老邁到已經死了,你會慶幸在那個世界的永生,確信那才是真實的一切。就像我愛一個人,甘心與他作貧賤夫妻,但是被父母強行分開,與另一人婚姻,剛開始會以死相逼,但用不了幾年,孩子身下的布片幹濕或者下頓飯吃甚麼,都會比以前以死衛護的****更重要,因為它屬於你,是活生生的現實,是此刻、當下的真實,以前那些都不過是一場幻夢,而現在夢醒了,你蘇醒在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世界,多好:陽光明媚,親人在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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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不?
不……
你最愛的兩個女子都在此,你寧可讓她們死在冥府,也不肯帶她們遷居?
這不是遷居……袁玄之重重地歎了口氣,再三猶豫,猶豫再三,終於狠心道:前輩既然給我下過合歡刺,當知我為何不肯回江南……自淮泗兵敗以來,我中原再不可收複矣!唉,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人有其命運,國亦有其命運,然命運最終操在誰手?若不看清它的真切嘴臉,我是不會甘心回到江南虛度餘生的!故,前輩你的好意在下不勝感激,但,我放不下,無論如何都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