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時近秋末,雖然水麵仍未結冰,但已是草木搖落、白露為霜,滿目的凋殘肅殺。
由於河堤年久失修、戰亂破壞,黃河下遊南岸大大小小的潰堤時有發生。河水和泥沙順支流而下,時日一久,漸漸淤塞下遊水道,在這片低窪地區竟形成了綿延百裏的澤國。河叉縱橫,泥沼密布,島嶼上成片的蘆葦已經開始枯萎,落日餘暉下,幾隻野鶴正悠閑地棲在水邊。
這裏生活的鳥獸大概早已習慣了沒有人的環境——自晉懷帝永嘉四年亂起,至今已有二百七十餘年了,期間河南、江北之地多次成為南北交惡的主戰場,原來沃野千裏的中原,隨之淪為赤地,無論北征還是南討,軍隊麵臨數百裏荒無人煙的邊荒,都倍感補給困難,局勢竟長期陷於膠著。
隨著楊堅在劉昉、鄭譯等人幫助下謀了宇文氏的江山後,逐漸完成北方整合,正積極整飭軍備,籌劃著對南陳的決戰,隻是北方尚有突厥人掣肘,一時難以集中力量南下而已。而偏安江左的陳朝君臣,卻依舊沉醉在逸樂之中不知警醒,皇帝陳叔寶也是日夜不寐,可惜隻是飲酒與做詩。按說這陳叔寶也是個早慧之人,性情溫和,聰明好學,但是一來南朝積弊日久,二來他也不過中人之資,既無才能也無魄力去改變現狀,隻能被慣性裹挾著沉淪下去。眼見著十幾年前還是鼎立局麵,現而今卻連最樂觀的人都不知道:南陳還能在隋的壓力下苟延幾年。
一聲歎息!袁玄之將懷中的長劍放在小幾之上,手指撫過篆字銘刻的涉淵兩字,不禁有些唏噓:二十年來這把幾乎成為他身體一部分的兵刃,在養傷期間再沒有伸手觸碰過它!而現在一杯熱酒過處,劍刃頓時映出森森寒光,仿佛一頭**的猛獸,根根毛發都倒豎起來。我說,你這性子可得改改啦!他笑著舉起碗中的剩酒一飲而盡,操起船槳,繼續前行。
就在此時,岸邊幾棵樹下一處荒墳邊傳來低低的啜泣聲。那哭聲陰陰涼涼、散散碎碎、迷迷蒙蒙,就像埋葬亡人時撒下的黃土般,在陰冷的暮色中分外詭異。袁玄之不以為意,繼續往前。小船轉過一片蘆葦蕩,眼前一花,船首處突然多出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女子來,素色衣衫,發間係了一條白色絲帶,似笑非笑地打量袁玄之幾下,略一施禮道:行路人偶過此處拜祭亡夫,天寒風冷,不知可否向公子討杯酒暖暖身子?
玄之笑笑,指了指旁邊炭爐上的酒壺。女子也不客氣,高擎酒壺,靠著船舷豪爽地仰首飲了起來,幾滴酒水順著下巴滴落胸口,隱約透出裏麵衣服的紋色。女子飲畢,伸出纖指撩些湖水抹了下臉,腮邊頓時有些紅潤。
真個是一棺既閉,萬事長空!她眼望著湖水自顧自地喃喃道。玄之收回目光,不知該如何答她,漫不經心將有銘文的劍身翻轉過去。女子轉頭,衝他展顏一笑,船首輕顫,身子已如飛鳥一般離船而去,轉眼不見蹤影,隻有枝頭在風中輕輕搖動。
江湖……
袁玄之輕歎一聲,身後的水波不斷散開,由近及遠。
卷一焚書
1
梁承聖三年十一月,江陵皇宮。
空曠的大殿上,帷幕被陣陣江風吹得鼓起旋又低垂,空氣中彌漫著城頭飄來的血腥氣味,令人窒息,隱約的廝殺聲和城中百姓的呼喊聲,使這個平時莊重、肅穆的權力中心顯得陰沉、絕望。文武大臣戰戰兢兢地侍立殿下,大氣都不敢出。
殿上,獨眼皇帝蕭繹正聲嘶力竭地鼓動:高祖武皇帝英明神武,戡平天下;朕上應天命,下順民意,他宇文黑獺以區區數萬之師,妄圖以逆犯順,何其狂悖!侯景虔劉圻甸,不一樣被掃滅了麼!朕已著王僧辯即刻提師西進,生擒於謹、中興聖朝,正在今朝!
說完,他忽地拔出佩劍——平時他以大臣之師自居,甚至身著逢掖,為大臣及儒生講經論道,自然是不佩劍的,隻因戰事緊急才又特製了一套鎧甲、腰懸長劍。此刻忽然拔出劍來高擎在手,正要高呼口號,忽然一陣騷動,一個守城武將渾身是血地撲倒在殿外,手中還舉著一個裝奏章的錦袋,當值太監疾忙接過,抽出奏章遞與蕭繹,看到奏章因為緊急都沒來得及封口,蕭繹心中咯噔一下。
車騎將軍胡僧祐中矢身亡!
他再也沒有心思看其它內容,這句話像把泛著寒光的匕首突然捅進他的心髒,兩腿一軟,幾乎要癱坐在地上,太監急忙過來攙扶他坐在禦座上,他穩住心神,勉強用力甩開扶他的太監,卻再也沒力氣站起身來。
數日來,他幾乎以哀告的口吻向下遊的王僧辯發出求救詔書,又屢次三番地嚴令各地將領率軍勤王,但遠水難解近火,何況有些將領猶豫觀望,並不見援軍趕來。現在他所能依靠的隻有這孤城中的數萬弱旅以及在軍中頗有威望的幾員大將,而胡僧祐無疑是其中最主要者。現在棟梁摧折,城外魏軍四麵猛攻,城內人心怕是要一朝瓦解了!
半晌過後,蕭繹才緩緩睜開眼睛,看著下麵惶惑不安的大臣,用劍支撐著站起身子,用沙啞的聲音道:眾卿,各自去準備吧!自今日起除守城大臣外,其餘大小官吏須宿於官署,輪流當值。眾大臣這才按次序退出。
蕭繹對通事舍人道:宣左千牛備身王顗進來!王顗乃是王僧辯長子,素有威望,與陳霸先之侄陳頊等,一同被蕭繹征召到江陵,名為入侍,實則是人質。這蕭繹是個猜疑心極重的皇帝,又常以智計自飾,起初眾大臣舉薦當時身為侍中的王顗都督諸軍守城,他不但不用,反而奪了王顗的兵權,將他留在宮中給了個侍衛的職。現在萬般無奈下,隻能用他頂急。
夜晚,胡僧祐戰死的消息像瘟疫一樣在城內散播開來,軍民一片惶恐,加之內外消息斷絕已有三日,各種傳言沸沸揚揚。有人說,王僧辯無意勤王,已經擁立新君在建康登極。也有人說,魏軍已限令城中將領脅迫皇帝投降,否則城破之日將會縱兵屠殺。甚至有人聲稱魏軍之中有妖魔助陣,更言之鑿鑿稱晚上親眼見過不明來曆的黑影在城牆上吸食城內的生氣。至於各種公雞下蛋、井水沸騰的傳聞更是數不勝數。
起初還隻是士卒和百姓竊竊私語,後來連將領和朝中大臣都開始三人成虎地議論。盡管不斷有造謠者被治罪,但越來越亂的局麵使得官吏也沒有辦法處置,隻能任由謠言滿天飛。後來百姓開始三五成群地往城門集結,吵著要出城,守城將卒哪敢開城,甚至一度動用武力方才驅散。恐懼、絕望彌漫著整個江陵城,各種寺廟、道觀甚至祭祀民間邪神、魔怪的廟宇都擠滿了各色信徒。壯丁基本都被臨時征召去守城了,剩下的老弱婦孺一個個瞪著恐懼的雙眼,迷茫地盤算著未來的命運。隻有那些惡棍、地痞們趁機打家劫舍、殺人放火,甚至有些受了欺淩無處訴說的百姓,絕望之下選擇舉家自殺:亂世之中普通百姓之苦難,又豈是三言兩語所能說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