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幾乎被文學史遺忘的周文(3 / 3)

麵對他們當年的選擇,我們今天不能用“馬後炮”“事後諸葛亮”的心態加以責備,而應該將他們放在當時的時代環境下來考察。對於這一點,晚年寫出了《風雨蒼黃五十年》的李慎之先生有過這樣的解釋,他在回顧自己加入共產黨的思想動力時說過,那主要來自少小時就有的民族主義情結和強烈而朦朧的平等思想。與民族主義和平等思想相比,民主實在是他自己思想中最薄弱的環節,隻是搞學生運動時才跟著叫的,甚至叫得比別人起勁,“我也主要不是為了追求民主而參加黨的”。周文出身貧苦,六歲喪父,十六歲就開始謀生自立,在軍閥部隊目睹種種人間的醜惡和人性的幽暗,離開軍閥部隊之後曾經掙紮在失業、疾病和饑餓之間。軍旅、流浪的生活給予他的強烈刺激,他能不向往平等、公正嗎?加上那正好是“九一八”之後民族情緒高漲的時代,他走向革命是情不自禁的,完全是正常的選擇。他和王實味、顧準、李慎之一樣懷抱著平等的理想。王實味在《野百合花》等文章中說得清楚,他之所以滿腔熱情地投奔“革命聖地”,所求的不過是平等,是人性中的“美麗與溫暖”。因為公開袒露了內心的真實,一九四二年的延安,王實味成了眾矢之的,包括周文在內那麼多文化人紛紛寫文章公開批判,口誅筆伐。五年後(一九四七年),四十一歲的王實味戴了三頂“大帽子”(“反革命托派奸細分子”“暗藏的國民黨探子、特務”“反黨五人集團頭頭”)被殺害。一直等到他被殺三十五年開始,三頂“帽子”才由三個不同的部門以不同的形式陸續摘掉。[3]

一九五二年,新政權成立的第四年,離延安批王實味十年,離王實味之死不過五年,周文在北京仍然沒有逃脫含冤而死的命運。一九四九年以後,他身居馬列主義學院秘書長職務。在一九五二年的“三反五反”運動中,他負責在本單位“打虎”,揪出了一個有貪汙受賄行為的副秘書長,沒有想到此人有後台,結果得罪上司,惹禍上身,被抓住受賄數字不夠準確的把柄,一次次沒日沒夜地批鬥,終於各種病症一齊發作,以四十五歲的壯年不幸病故,還被誣為“自殺”,並宣布“黨內除名”的處分,含冤二十幾年,直到一九七六年才獲黨內平反,中央黨校才為他舉行追悼會。

周文曾在延安批判過王實味,可是他隻是多活了五年,最終都以悲劇收場,他的命運一點也沒有好到哪裏去。今天,重讀周文早年的小說和散文,我想說,無論從哪方麵看,他的作品都高於同時代一般意義的左翼文學。其實,文學就是文學,左翼、右翼之分本來就有點荒謬,那不過是一個特殊年代裏你死我活的意識形態之爭留下的痕跡。文學史隻承認有內涵、有震撼、有分量的真作品,而不問左右。周文的小說特別是他一生唯一的長篇《季苗煙》不僅應該進入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給予應有的評價,而且是最好的電視連續劇腳本,是對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軍閥混戰曆史的活的見證。世人應該了解這樣的好作品,了解一個才華未能盡展的作家一生的命運。

注:

[1]朱鴻召編選《王實味文存》,上海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211頁。

[2]陝西省陝甘寧革命根據地史研究會編《論周文》,《理論導刊》編輯部1998年版,第10、176頁。

[3]《王實味:追求人性》,傅國湧著《文人的底氣》,雲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1月版,第173—17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