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一個人固須有文明的頭腦,卻不可無野蠻的身體,兩者配備,便能應付艱難的環境。”這場長期的抗戰對中國出版業是個空前的考驗,“日本人的目的是打倒我,可是我倒了還可以起來,我是不倒翁”。
香港淪陷,長沙焚於戰火,商務的“本周新書”在大後方依然源源不斷地出版,這不能不算是一個小小的奇跡。當然他不是沒有失誤。在他之前,商務也曾承印過鈔票、公債等,不過為數有限且斷斷續續。他出任總經理後,對於商務的業務方針,始終抱定以出版為本業。一九四一年七月,因屢受內外壓力,他被迫放棄平時的主張,商務的香港印刷廠為中國、交通兩銀行印鈔票。因太平洋戰事發生,受到嚴重損失。每一念及,他就痛心不已,深悔自己不能堅持,認為這是他戰時一切決策中最大的失誤。十二月十八日,日本人在香港登陸當晚,就要搜捕他,幸而他不在,家人也因兩天前門前中彈,避到親戚家去了。內山書店主人登報尋他,巧言誘他。當時,他正好在重慶參加參政會,如按原定機票日期回港,就危險了。近十年前,“一·二八”事變那次,他也差一點被便衣浪人逮捕,這次又脫了險。他說,“一·二八”、“八一三”兩次準備為商務而犧牲,寫過兩次遺囑,可惜隨他十年的日記,這次在香港被焚毀了。
香港淪陷,商務價值百萬的存書都被沒收,以後竟以五塊錢一斤的價錢在淪陷區賤賣,他在廣州還買了一小部分回來。第二年四月上旬,他的家人脫險來到重慶,物質生活很清苦,靠他商務的薪水和版稅維持,但他精神很愉快。他在商務服務數十年,除了上海有一處房子及上海、香港的六七萬冊書,並無其他資產。在香港這些年,節約下來不過七八千港幣。一九四二年十月底,他以無黨派的身份成為參政會駐會委員,實際上對政治的參與才開始多起來。
主持商務二十五年,王雲五已心力交瘁。一九四六年五月上旬,他從重慶回到上海,即向商務董事會主席張元濟辭職,打算在南京從事著述,時年五十九歲。哪知放下商務的擔子,蔣介石又邀請他出任經濟部長,五月十五日正式發表任命。蔣介石和國民黨內一些人之所以作出這個決定,用他自己的話說:“或因過分重視我複興商務印書館的成績,故希望我擔任實際的政務。”這與他本人的意願不合,但推辭不了,隻好接受下來。之前,抗戰期間在重慶,蔣介石多次請他入閣,他都以肩負商務責任,婉言謝絕了。從政畢竟與主持一個商務這樣的文化企業不一樣,當年十一月十七日,他就提出辭職,次年三月一日他第三次堅請辭職。對他,書生從政也隻是盡公民之職而已。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十八日到二十一日,重慶《商務日報》曾連載鄭君實的《經濟界的文化人:王雲五》一文,首先說他是“標準文化人”,文化界的企業家,一麵做學問,一麵經營企業,沒有人不認為商務是一個大企業,“中國的真正企業家,自始就不多,有企業精神,夠得上稱現代企業家的更屈指可數。以真正的企業家來辦出版事業,我們的新文化才算有長足進步。這功勞,是值得大書特書的。”
他的生活,刻苦樸實,“我的生活好像一隻牛,牛食的是草,而靠它的勞力卻產生了人食的米。就這一點看,恐怕我還不能充分適合牛的資格,不過我常常把它作為模範,藉以自勉。”他和牛一樣不求美食,糙米粗麵,煮不熟的,煮焦了的,隔夜的飯,任何簡單的小菜,都可以果腹,一頓飯通常幾分鍾解決。偶爾感到消化不良,就不吃。他曾經絕食多次,有一次絕食兩天半,照樣做事。絕食是加餐的準備,這是他的經驗之談。
他對住也沒有什麼講究,旅行喧鬧都能安睡,不怕臭蟲。有一次在南京出席全國教育會議,別人都為“南京蟲”所苦,他卻若無其事,一夜安睡,身上添了不少吃飽而眠的臭蟲,回到上海體重增加了。這一點也有點像牛。
精力旺盛,工作不倦,步履強健,也與牛相似。每天工作十四五個小時,星期日也不休息。重慶時住在汪山,每天上山下山兩次,總是步行爬坡,從不坐轎。和牛不同的是,這一切是他自覺、主動的選擇,牛是在驅策下被動的。
他主張,“一個人,尤其是年輕人,應該有文明的頭腦,野蠻的身體。”
他是“有腳的百科全書”“職業的讀書人”,在多方麵有發明:四角號碼檢字法,中外圖書統一分類法、雲五字典,改革中文字排字方法,創“王雲五式中文排字架”。
商務分生產、營業、供應、主計、審核、編審六部,編審部獨立,他親自兼任部長。商務的生產,實行標準成本製度,出版業的產品種類繁多,不能逐件計算成本,這一舉措也是為出版界開新紀元。
在危難麵前,他保持冷靜、達觀,“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
他稱自己雖然不是宗教家,卻信天,認為不可挽回的,聽之於天。力可為者則盡最大努力為之,不放棄責任。
正在他手裏,商務達到了創始以來的黃金時代,不僅占有全國教科書市場百分之六十的份額,加上其他書,一年的出版量占有上海的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上海占全國的百分之八十六以上。不過,他並不自得,與國外的出版業相比,他說全國出版業的營業數額總的還比不上英美公司一年的三分之一,他的買賣還是差得很,全國就是有十個這樣的商務印書館也不算多。他認為,出版家的財產不是機器材料棧房,而是實實在在的版權。商務印書館以穩健著稱,因為不出《孫文學說》而令孫中山先生惱怒,《資本論》《魯迅全集》最終也都沒有出成,這都是事實;但商務所出的書沒有一本是濫印的,沒有一年半載就速“朽”的書,沒有出過什麼三角戀愛、禮拜六、連環圖畫之類,也是事實。商務是商業機構、文化企業,更是文化重鎮。王雲五做出版不是單純以贏利為目的,他是文化的保姆,贏得世界聲望也不是偶然的。他率先引入科學管理,那個時代一談到工商管理,人們都會以商務為模範,公文檔案的管理方法也學商務,談行政效率的也以商務為師。
商務印書館之所以能三遭巨劫,屢仆屢起,一度完全複興,一度維持不墮,與王雲五的性格分不開,與他的文化教養分不開,與他的責任心,也就是那種堅不可摧的企業家精神分不開。他身上有傳統文化賦予他的浩然之氣,所以他要為中國人爭一點點氣。他接受西方的科學管理方法,但他知道一國有一國的背景,一國有自己的社會特點,並不照抄照搬其形式,而是師法其精神內涵。他重視人,開辦藝徒訓練班,主張一麵工作,一麵受教育,提倡實學。在人事製度上,以學徒製而包括小學中學大學全係,一個人進商務,可以由小工而職員,而為中堅幹部,而為專家。他也是處理勞資問題的專家,他常說自己是勞方,其實代表資方,他信奉“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認為資方的權利是進退賞罰的權利,勞方的權利是生活安樂的權利,雙方隻要相互理解,學會換位思考,體諒對方,就可以化解矛盾;但這談何容易。商務曆史上相當長的時期,幾次危機最終都妥善解決,盡最大可能做到了雙贏,靠的就是妥協、談判、商量、和解。盡管在調解這一問題時,他也曾幾次陷入尷尬境地。
在經濟界,他是第一流的商人。在工業界,他是科學管理專家。在讀書人看來,他是百科全書(英國人甚至稱他是“行動的百科全書”),是學者,是文化保姆,是出版家。在少年來看,他是發明家。在參政會看來,他是“憲政叔叔”。他是白發的青年,日本人的眼中釘,打不倒的不倒翁,而他自認為是一條“野牛”。
本文主要參考書目:
王壽南編著《王雲五先生年譜初稿》,台灣商務印書館1987年初版。
王壽南主編《我所認識的王雲五先生》,台灣商務印書館1975年初版。
王雲五著《岫廬八十自述》,台灣商務印書館1967年初版。
《王雲五文集五:商務印書館與新教育年譜》,江西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
《舊學新探——王雲五論學文選》,學林出版社199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