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曾多次表白過,他隻是文人,不是戰士,叫他去撒傳單,他是不會去做的。一九三〇年,他對林語堂、徐誌摩等人表示自己是一個文人,不是一個戰士。一九三三年,在宋慶齡家裏,他對美國紅色記者史沫特萊說:“我不是一個戰士,我隻是一個作家。”然而,在他一生中,我們還是可以看到他傲骨嶙峋的一麵。
一九二一年,他還在日本留學,聆聽被譽為“憲政之神”的日本政治家尾崎行雄演講時,聽到尾崎把辛亥革命後的中國仍稱作“清國”,並對當時軍閥當道的中國說了些不友好的話,他當場站起來打斷演講,堂堂正正予以反駁。尾崎隻好承認錯誤,當場道歉。其實,他並不認同武夫當國。他回國後,有一次,他曾在北京平民大學的課堂上痛罵北洋軍閥,公開對學生說:“軍閥統治,社會混亂,讀死書是一點意義沒有的。”在學生張友鸞的記憶裏,那一次,他把一堂文學課變成了政治課。他在寫給沈從文的那篇《給一個文學青年的公開狀》裏甚至激憤地說,與其讀書、從事寫作,還不如去做強盜、做小偷。
正是因為對軍閥統治的強烈不滿,他才滿懷熱情地跑到廣州,結果也是失望,他的《廣州事情》一文,就是他和國民黨衝突的第一次公開化。他憤慨地說:“什麼是黨派?什麼是爭鬥?更什麼是感情?實際上不過是為了一點金錢、權利而已,旁的話都是騙人的器具,狐鬼的畫皮!”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八日,離“四一二”不過半個多月,他撰文直接譴責蔣介石是“新軍閥”,隨後在日本的左翼文藝刊物上發表,差一點被逮捕,當軍警在五月二十九日搜查創造社出版部時,他恰巧去了杭州,才得幸免。創造社的同人責怪他惹禍,他因此公開聲明退出這個自己參與創立的團體。
在國民黨統治時期,他的內心始終是壓抑的,他多次因文字得罪當道,離開上海避禍。但他還是堅持做了許多力所能及的事情,一九二七年九月創刊的《民眾》旬刊是他發起和主編的。他執筆的發刊詞說:
“我們不想做官,所以不必阿諛權貴;我們不想執政,所以沒有黨派;我們更不想爭地盤,剝民財,所以可痛罵新舊的自私自利的軍人;我們是被壓迫,被絞榨的民眾的一分子,所以我們敢自信我們的呼喊,是公正坦白的……”
一年後,他又和朋友辦了個《白華》半月刊,他指出:“在這樣的一個環境之下,還要講樂觀,還要講理論,還要講文學,實在是不通的事情,尤其當言論創作的自由,被壓縮得同針頭那麼纖細的現在。”
一九三〇年,他為自己的《薇蕨集》題詞,以文學筆法抨擊國民黨當局鉗製言論的高壓政策,出版時被抽去。一九三一年,他因奔走營救創造社的朋友,受到當局警告,去故鄉避難,他還是忍不住要諷刺“中央帝黨”玩秦始皇玩過的把戲。“劫數東南天作孽,雞鳴風雨海揚塵。”《釣台的春晝》一文中那首有名的詩就是這時寫的。
一九三〇年,他和魯迅列名“中國自由大同盟”發起人之一,也是“中國左翼作家聯盟”的發起人之一(當年就因個性不合而退出)。一九三三年,他參加“中國民權保障同盟”,參與過要求當局釋放被捕作家丁玲等的聯名通電。當楊杏佛被暗殺的消息傳來,他在杭州憤然寫下沉痛的舊詩,“生死無由問伯仁”。熟悉他的鍾敬文說,他討厭虛偽,憎惡暴力,他對於弱小者懷著近於“感傷”的同情,他的知人論世往往都是感性的。歸根到底,他就是這樣一個文人,一個有骨氣、講氣節的文人,他別了自己的“風雨茅廬”,客死南洋,千秋飲恨,正是他要堅持的這種氣節。這一點與古代的文人氣節既有相通處,也有不同處,他身上隱約已有現代人格的閃光。他很少談論教育,一九四〇年,在新加坡《星洲日報》創辦《教育周刊》時,他寫了發刊詞,痛斥專製下的教育不過是“去勢教育”,新教育的真諦也不僅是科學精神,還有人格的修養和精神的健全,他認為這是“創造物質運用物質的根底”。也許這就是他一生所苦苦追尋的。
本文主要參考書目:
《鬱達夫小說集》,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鬱達夫文論集》,浙江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
《鬱達夫散文集》,浙江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
《鬱達夫詩詞集》,浙江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
郭文友《千秋飲恨:鬱達夫年譜長編》,四川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