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張季鸞:大變動時代的報人典範(3 / 3)

張季鸞的第三個字是“勇”,他有容,有誠,都是需要有勇氣的,需要有所失去,並不是得到。這樣的勇氣在我看來,無非是三個方麵的勇氣,第一是不盲從大眾的勇氣,這是最大的勇氣;第二是承擔責任的勇氣,無論選擇什麼,你自己和所在的報紙都是需要承擔責任的;第三是直麵現實的勇氣,無論遇到什麼樣的事,你都要挑起來,都要麵對。

日本人打過來,“九一八”發生了,要麵對,不能閉著眼說日本人沒打過來。盧溝橋打起來了,也不能說還是“九一八”的那個狀態,所以“七七”之後,《大公報》的選擇是全力抗戰、焦土抗戰。所以,他在《大公報》漢口版寫了幾篇影響中國至深的社評,比如《最低調的和戰論》《置之死地而後生》等,那都是當時應對現實的需要寫下來的。當時包括孔祥熙這些人,都有一些動搖。張季鸞寫這些文章,用徐鑄成的話說,那些裹布小腳一樣的白話文,字字句句都打動了中國人。他大部分的社評都是用半文言寫的,極少數是用白話文寫的,最有名的那篇白話文是西安事變時《給西安軍界的公開信》,這大概是他第一次用白話文寫的文章。他其實不太會用白話文,所以說他的白話文是裹過腳的,他跟陳布雷一樣,最擅長的是文言文,他受過非常好的傳統文化的訓練,白話文對他來說是個弱項,但是有的時候必須用白話文,因為需要更多的沒有受過很好舊學訓練的人聽到他的聲音,所以他願意用最不擅長的筆法來表達他的立場和觀點,在漢口時他就是這樣寫文章。

所以,我們看到,張季鸞在他的一生中,如果論文章,他也未必是完美的,未必是無懈可擊的。但他確實做到了用他的文章去影響他的時代,他是有誠意的,有勇氣的,所有的一切取決於他的責任意識,他願意承擔責任。“勇”的核心就是承擔責任。這種勇不是匹夫之勇,需要有表達的技術,更需要有一顆謙卑的心。

他從來沒有把自己看作高人一等。今天中國的評論界,無論是報紙的評論,還是網絡的評論,有一個毛病,就是精英意識很強,尤其是比較知名的作者,他的文章有意無意透露出強烈的居高臨下的意識。而張季鸞不是,他始終站在普通人的立場,普通文人的立場,“文人論政”這個詞是他自己說的,不是我們後人說的,是他獲得“密蘇裏獎章”時說的,我們無非做到了文人論政,而不是商業性的,我們的報紙是文人辦報,文人論政,這是他概括出來的。他把自己定義為文人,什麼叫文人?在我們中國傳統概念中,文人一是手無縛雞之力,二是手無寸鐵,隻有一支筆。所以他的定位很清楚,他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而我們可以把他看得很高很高;有的人把自己看得很高很高,他一定會變得很低很低。這是一個非邏輯學的問題。

愛因斯坦說,真正可貴的不是政治上的國家,而是具有創造性的、有感情的個人。我們往往會強調“創造性”這個詞,在新聞的行當裏,張季鸞當然是有創造性的,他的新聞標題,隨便拉一個,都讓後人瞠目結舌。比如說,蔣介石掌權以後,軍閥之間的戰爭一場接一場爆發,第一場就是一九二九年,桂係跟蔣介石打起來,是在湖南湖北,引發這場戰爭的導火索是李宗仁掌握的中央政治會議武漢分會,免掉了湖南省主席何鍵的職務。新聞的電報一發到大公報社,那天晚上張季鸞踱了幾步,一個好標題就出來了,《洞庭湖掀起大江潮》,“洞庭湖”是指湖南,戰爭要在湖北打,這樣的標題是很絕的。比如說,第一次和第二次“圍剿”的失敗,那個師長張輝瓚被紅軍抓住,砍頭了。砍下來以後固定在木板上,順著贛江,順流而下,一路漂向南昌。這篇“漢口特約通訊”是《新聞報》駐漢口記者陶菊隱業餘為《大公報》寫的,通訊發到天津,他在那裏踱了幾步,在通訊裏勾出一句話,就做了一個富有詩意的小標題。這是張輝瓚在嶽麓山下葬時老部下送的一副挽聯,非常感傷優美,意思就是這個木板裝了個人頭,從江上漂過來,叫“江波無語載元歸”。他把這句話勾出來做標題,整個新聞就是亮的且有詩意的,而且這裏麵透露了真實的信息。像這種報道都是有一點犯禁的,因為他透露國民黨打敗仗了,國民黨是執政黨,怎麼能打敗仗呢?他通過這樣一條詩意的標題把這條新聞就公開出來了,這個報道的題目都是很絕的。像這樣的東西太多了,這就是他具備高超的新聞藝術。

我們還可以看到,那個時代做新聞需要有很高的智慧。比如,一九三〇年中原大戰要打起來了,馮玉祥要和閻錫山合作,本來馮玉祥被閻錫山給軟禁起來了,但是閻錫山已跟馮玉祥達成共識,要合作反對蔣介石,打一場內戰,閻悄悄把馮放掉。這件事別人是不知道的,張季鸞親自派到太原采訪的徐鑄成憑著新聞敏感,偶然得知這一消息,但是又沒有辦法把真實的情況傳遞出去,就發了一個電報給張季鸞,說“二舅真日西逝,請節哀”之類的意思。馮玉祥是第二集團軍,所以說“二舅”;“真日”是時間,指幾月幾號;“西逝”就是往西走,回到他的大本營陝西潼關;“請節哀”,就是先不要發表,這還是一個秘密。張季鸞一看就明白徐鑄成想要傳遞什麼信號。第二天,不聲不響在頭條新聞大標題的上麵,用了一排五號字,不醒目地、無頭無尾地來了條新聞,說馮玉祥從某日起“不見客”。其實馮玉祥已經走了,戰爭馬上要打響了。這條新聞為這個重大的新聞事件埋下了一個伏筆。但他也沒說破,誰也不能說他犯禁,不能找他的毛病,幾天後,時局明朗,馮玉祥在潼關宣誓,發表通電反對蔣介石。人家再回頭看那條放在頭條新聞前麵、無頭無腦的新聞就會恍然大悟,原來《大公報》早就明白了,這都是做報紙的典範,中國新聞史上最漂亮的細節。還有就是中原大戰快要打完了,到底誰勝誰負,取決於張學良東北軍支持誰。胡政之親自去找張學良摸底,張學良說他明天就要發表通電是支持南京政府,不是支持汪精衛、閻錫山、馮玉祥他們。胡政之與張季鸞事先約好了,如果支持南京就發電報,“請速彙二百元來”。當夜這個電報發過來,《大公報》在張學良沒有發布通電之前就發消息,張學良將要發表通電,表達支持南京的態度。他們的新聞搶在了所有報紙的前麵。這些漂亮的仗在那個時代隻有他們打得好,那麼默契,那種智慧和專業的成熟,是中國“文人論政”階段的最佳典範。

如果從《循環日報》算起,到儲安平辦的《觀察》周刊停刊,七十四年的“文人論政”階段,也可以分為幾個段落,第一個可以稱為“梁啟超時代”的話,第二個可以稱為“《新青年》時代”,第三個可以稱為“職業報人時代”或幹脆就叫“《大公報》時代”,第四個是“《觀察》周刊時代”,每一個時代,分別有他的典型特征。“梁啟超時代”是政論家辦報辦刊,成熟的職業報人群體還沒有出現。“《新青年》時代”是思想家辦報辦刊。第三個時代是職業報人在辦報,就是張季鸞他們辦報,“新記”《大公報》代表了中國職業報人辦報成熟的時代。在此之前,從汪康年、彭翼仲、英斂之到邵飄萍、林白水他們,都沒有把中國帶到一個成熟的報人時代,隻有到了一九二六年張季鸞、胡政之接續《大公報》後,“文人論政”才進入到了一個職業報人辦報的時代,這批人一生都服務報業,沒有離開報業,把辦報作為他們的終極目標,而不是作為敲門磚,不是作為謀取其他利益的中介。這是很難得的,一個職業隻有到了這樣的階段,它才是穩定的,才算得上成熟了,才可以稱為典範。他們的時代還在延續,不幸抗日戰爭之後遇到了國共內戰,這個時代出現的“《觀察》周刊時代”,是因為這短短幾年中,知識分子都忍不住了,光靠《大公報》這樣的傳統報紙的發言,他們等不及了,他們要自己來辦周刊論政,所以出現了知識分子紛紛自辦周刊論政的短暫時代。知識分子破門而出,紛紛從各個大學和學術機構中破牆而出,自己辦起一個個的周刊來,從一九四六年到一九四八年,以《觀察》周刊為代表的大量周刊冒出來,比如《時與文》《世紀評論》《周論》《新路》等,這是以中偏左、中偏右這一批,代表的是相對獨立的言論,還有一些左的或右的。在這樣一個脈絡中,我們可以更容易的看到,張季鸞作為“文人論政”時代的最高代表,雖然曆史隻給了他十五年的時間,從一九二六年到一九四一年(當然此前十五年的積累很重要),但是他卻創下了一個範例、一個可以不斷被追溯和研究的範例。王芸生是他的接班人,徐鑄成也是,要說政論和社評,王芸生寫得更好,王芸生曾回憶過,張季鸞病重之際還在傳授寫作的秘訣,就是“以鋒利之筆寫忠厚之文,以鈍拙之筆寫尖銳之文”。他一生執筆指點江山、臧否人物,幾乎都是這樣要求自己的。這兩句話體悟清楚了,所有的秘密都被揭開了,甚至可以說,他一輩子文人論政的密碼都在這句話裏,這是他畢生經驗的總結。短短一句話就包含了“容”“誠”“勇”三個字,有容乃大,富有誠意,並勇於承擔責任,一切盡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