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中山從來不懶散地躺臥著讀書,一定要在椅子上坐得端端正正,而且看得很認真。對此他還有過這樣一番說法:“因為一般人讀書,或是為個人的前途,或是為了一家的生活,他讀書不認真,成敗得失,隻他個人或其一家。革命黨人則不然,一身負國家社會之重,如果自己讀書不認真,事情做錯了一點,就不但害了我們的黨,連整個國家社會也被害了。”他博覽群書,社會科學、自然科學,無所不窺,甚至一些很偏門的書都有所涉及。他晚年的秘書邵元衝當麵問過他:“先生平日治學非常廣博,於政治、經濟、社會、工業、法律各種書籍,皆篤嗜無倦,可究竟以什麼為專攻?”他的回答是:“我無所謂專攻。”邵元衝問:“那麼,先生所治究竟是何種學問呢?”他回答:“我所治者乃革命之學問。一切學術凡有助於提高我革命的知識及能力的,我都用來作為研究的原料,以組成我的革命學。”
二、“目不識丁”和“讀破萬卷”
二十世紀初,當孫中山在歐洲動員中國留學生參加革命時,其中一個留學生叫朱和中,第一次讀到孫中山親筆起草的誓詞草稿,禁不住笑了。他問何故?朱回答:“康有為和梁啟超常說您目不識丁,我見誓詞簡練,知康、梁所言之妄。”他傲然說:“我亦讀破萬卷也。”
舉人出身的吳稚暉早年也疑心孫中山“不識字”。這位後來追隨孫中山的國民黨元老回憶,一九〇一年留學日本東京時,吳祿貞、鈕永健等人相約一起去橫濱看孫中山,邀他同往,他當時心想,梁啟超都不想去看,何況孫文?孫文不過是個“草澤英雄”,有什麼看頭?所以就說:“你們去吧,我要到上野公園去。”等到他們幾個回來,他問孫文的相貌是否像廟裏供奉的大王爺爺,魁梧奇偉?鈕永健說他弄錯了,孫文是一個溫文爾雅的紳士。於是他估量孫文大概是東漢的劉秀、鄧禹一類人物,還是不想去見。直到一九〇五年春天,他在英國倫敦已住了兩年,有一天有人敲門,自稱“孫逸仙”,相貌“溫和端正”,他很是吃驚。吳稚暉晚年自述認識孫中山的過程,大為感慨:“我起初不滿意孫文,就是因為他不是科第中人,不是經生文人,並且疑心他不識字。到認識以後,才知道他手不釋卷。”
一八六六年十一月出生在廣東省香山縣翠亨村的孫中山,家境貧寒,七歲開始在別人家的私塾附讀,九歲開始到村塾讀書,最初接觸“四書五經”,十三歲遠赴檀香山,在當地學校就讀,接受了五年西式教育。當他回到故鄉時,少年時誦讀過的經典早已忘得差不多了,《鏡海叢報》說他檀香山歸來“不識漢人文”,自然不無誇張,但也不是毫無根據,他的英文確實比中文要好。隨後,他在香港、廣州兩地求學。一八八三年進香港拔萃書室,第二年轉入中央書院,一八八六年轉入廣州博濟醫院附設的南華醫學堂學醫。就是在這裏,他開始對中國的曆史、文化產生興趣,不僅節約生活費用,買了一套大部頭的“二十四史”,而且在學校圖書室發現了一部英漢對照的“四書”。他感到英文譯本的注解要比朱熹的注釋更容易明白,所以他把這本書借過來經常利用課餘時間研讀,就這樣,他基本上讀通了“四書”。一九一六年七月十五日,他在上海對廣東籍議員演講時說,自己讀“四書五經”的經過與傳統的讀書人不同:“我亦嚐效村學生,隨口唱過‘四書五經’者,數年以後,已忘其大半。但念欲改革政治,必先知曆史,欲明曆史,必通文字,乃取西譯之‘四書五經’曆史讀之,居然通矣。”
誠如著有《孫中山與中國革命的起源》的美國學者史扶鄰說的,那個時代的中國人幾乎都是先讀孔子、朱熹的書,然後才接觸到達爾文、密爾的學說,而孫中山走的路子正好相反,他自十三歲第一次出國,看到輪舟之奇、滄海之闊,從此就有“慕西學之心,窮天地之想”。在《上李鴻章書》中,他也提到自己熟悉西方的語言文字、政治禮俗,乃至天算地輿之學、格物化學之理,尤其留心“富國強兵之道”“化民成俗之規”。無疑,西學給予他的影響要更大。對於中國書,他並不陌生,他一生至少買過兩套“二十四史”,他也讀過《資治通鑒》,在闡述“五權憲法”時,說到監察權、考試權,他說:“我讀《資治通鑒》等各種史書,中國數千年來自然產生獨立之權,為歐美各國所不知,即使知道也不能實行者,這是中國民族進化曆史之特權也。”
在孫中山的知識結構中,傳統典籍不是主要的,他的專業是西醫,在香港西醫書院,他度過了求學生涯中最長的一段時光。他的同學關景良回憶,除了醫學專業書,他平時非常勤奮,夜裏常常點燈讀書,《法國革命史》《物種起源》等西方典籍都是在這個時候讀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達爾文的進化論大大地震撼了青年孫中山的心靈。在孫中山上海故居的藏書目錄中保存下來的達爾文著作還有兩種,一是一八九二年倫敦出版的《查爾斯·達爾文》,一是後來追隨他革命的馬君武翻譯的《物種起源》。到晚年,他的演講中仍不時提及達爾文。一九二三年十二月,在廣州嶺南大學,他在號召學生要立誌做大事而不是做大官時,就列舉達爾文的例子,認為達爾文的功勞“比世界上許多皇帝的功勞還要大些”:“從前有個英國人叫做達爾文,他始初專拿螞蟻和許多小蟲來玩。後來考察一切動物,過細推測,便推出進化論的道理。”
香港求學時期,他已放言革命,立誌推翻滿清政府。他對農學也有過濃厚的興趣,不僅讀過《齊民要術》《農桑輯要》《農政全書》這些古代的農書,而且讀過西方農業方麵的著作,對西方農政機構、農業政策、農業機械以及與農業有關的學科都有所涉獵。他後來寫過一篇文章《農功》,一八九五年在廣州倡言革命時,還創立了一個小小的團體“農學會”,不光是作為革命的掩護。從他給李鴻章的上書中可以看出,他對農業問題有自己獨到的見解:發起“農學會”,就是希望搜羅翻譯各國農桑新書,開風氣之先;設立學堂,培養造就農技師;用科學方法檢驗各地的土質物產,著成專書,引導農民耕植,等等。
三、流亡和讀書
在漫長的革命、流亡、從政生涯中,孫中山經曆了無數次的失敗和挫折,但他始終沒有放棄對理想的追求,也沒有放棄讀書,而且往往是革命失敗的間隙,他才會有一段相對安靜的讀書時間。他一生中幾次集中讀書都是如此。
第一次是從一八九六年十月到一八九七年七月,孫中山流亡倫敦期間讀了十個月的書。一八九五年重陽節廣州起義計劃流產,陸皓東殉難,他先是流亡到日本,再到了倫敦,結果被清廷駐英使館拘禁,幸得香港西醫書院求學時的老師康德黎奔走,才得以獲釋。這就是轟動一時的“倫敦被難事件”,成為他革命生涯的新起點。此後,他在倫敦居留期間,把主要精力用在了讀書上麵。康德黎回憶,他讀書的範圍很廣泛,從政治、外交、法律、經濟、軍事到造船、采礦、農業、工程甚至畜牧飼養,無所不讀,不光借閱康德黎家的藏書,而且自己買了很多書。有人統計過孫中山上海故居藏書目錄,其中一八九七年前出版的有一百零六種。
這段日子,孫中山去得最多的是倫敦的大英博物館圖書館,他在那裏辦過一張為期半年的讀者卡。清廷駐英使館雇傭司賴特偵探社提供的偵探報告表明,他在使館獲釋後許多時間也都是在大英博物館的閱覽室裏度過的(也許就在馬克思長期讀書寫作的那個閱覽室)。從一八九六年十二月三日到一八九七年六月二十四日,他至少去了六十八次。偵探報告留下了孫中山清晰的足跡,一八九六年十二月五日上午十一點,孫中山去郵局發了兩封掛號信,接著去附近書店選書,再乘車到大英博物館,在那裏讀書一小時二十分鍾。一八九七年四月九日上午十點半,孫中山到大英博物館,下午兩點去附近午餐,然後再回到圖書館,到下午七點才離開。四月十八日的偵探報告寫得很詳細:“截至我們現在寫信時為止,他的行動很有規律,幾乎每天到大英博物館圖書館、覃文省街四十六號、霍爾龐郵局……在大英博物館圖書館,他不變地總是進閱覽室,並停留幾小時,偶然的為要吃些點心,就離開到布萊街金穀麵包公司,之後,有時仍回大英博物館圖書館。”(轉引自張篤勤著《孫中山讀書生涯》,第七〇至七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