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秦暉談到了“曼德拉現象”的曆史意義。我的第一反應是:中國如果有一個曼德拉該有多好!秦暉說:“南非的奇跡,就在於:人民相信政治家,而政治家表現了理智,或者說,盡管人民並不那麼理智,但他們沒有為難他們所信賴的理智者。”在我看來,這就是南非經驗中最應該為今天的中國所借鑒的。這也是我們麵臨的問題:在中國曆史轉型期,需要怎樣的政治家,怎樣的知識分子,以及怎樣的人民?
在曆史轉型時期,政治家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出現怎樣的政治家是會決定國家未來的命運的。秦暉所期待的,坦白地說,也是我所期待的,是曼德拉這樣的政治家。我特別看重的,是他的兩個特點。一是他的基本理念:“壓迫者也和被壓迫者一樣需要獲得解放”,“奪走別人自由的人是仇恨的囚徒”,“我的使命是解放壓迫者和被壓迫者”。這使我想起了被稱為我們民族的“聖女”的林昭當年提出的“完整而不可分割的整體自由觀”:“隻要還有人被奴役,生活中就不可能有真實而完整的自由”,不僅“被奴役者不自由,那奴役他人者都同樣不得自由”。反抗的目的,不是為了使自己取而代之,成為新的壓迫者,而是為了“給一切人以自由”。我們所要完成的社會轉型,是“把顛倒的曆史顛倒過來”,還是像曼德拉、林昭追求的那樣,解放一切人,“給一切人以自由”?這是能否實現民族和解與妥協的關鍵。
曼德拉另一個可借鑒之處,是“道義與理智的統一”。這裏有兩個側麵:一是堅持公正、道義,用秦暉的話來說,就是“見壞就上”,為維護社會公正、道義,不惜犧牲一切,把牢底坐穿。這樣的身體力行是曼德拉能夠獲得民眾的信任與支持的基本原因。另一個就是理智,秦暉的說法是“見好就收”,懂得和諧、妥協、非暴力。我們需要的也是這樣的同時具有擔當精神和理性精神的政治家。
我想著重討論的是,中國知識分子中有沒有這樣的“集公正、道義與理性於一身”的“曼德拉”。我們常見的有兩類知識分子。一類貌似有(或許也確實有)社會擔當,但往往過於激進,調子太高,而且喜歡把自己置於道德的製高點上,將一切不同於己者都視為“膽小鬼”或體製的“同謀”。另一類則很理智,處處講妥協、策略,過了度,就成犬儒主義。秦暉說,“‘見壞不上,見好不收’是一種相當普遍的人性弱點。前者有利於專製,後者有導致以暴易暴的可能”,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警示。本來,知識分子應該是社會的清醒劑,獨立的知識分子更應有反潮流的精神。在嚴酷的統治下,一般人都趨於保守、退讓,這時候知識分子就應該激進,“見壞就上”;當社會動蕩,大多數人趨向激進時,知識分子倒應該保守,“見好就收”。但我們這裏卻恰恰相反,是“該激進時保守,該保守時激進”,這大概就是秦暉所說的“政治畸形病”。在當下中國,還應該警惕和提防“嘩眾取寵的亂世英雄”。我們這樣的體製和社會,要出現曼德拉那樣的“聖雄”大概很難,卻很容易出現“梟雄”。特別是“社會情緒亢奮的時刻”,是“嘩眾取寵的亂世英雄”的大好時機。他們是“見壞不上,見亂就上”的,在他們的呼喚下,是很容易出現暴民政治的。
還有一個“人民”的問題。即使有曼德拉這樣的人,當社會激進動蕩時,他們持理智保守的立場,主張“見好就收”,能不能為中國老百姓所理解與接受?這也是令人擔憂的。秦暉說“要阻止複仇主義災難”,而在當下中國老百姓中湧動著的怨憤情緒和戾氣,正容易引向複仇主義。魯迅當年提出,要在中國老百姓的怨憤中注入“明白的理性與深沉的勇氣”,這是一個長期艱巨的任務。這也會決定中國的未來。
(二〇一三年十月二十七日在秦暉新著《南非的啟示》座談會上的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