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最適合堅守的人——讀田帥軍的《這裏,有我!》(3 / 3)

當然,最重要的,也是田老師一再強調的:“要學會給予”,“可以為這個世界奉獻多少,就可以享受到多少生命的美好”。(《給以前的學生焦慧娟的回信》)這應該是田老師的這本書的核心,也是本文討論的重心,前麵已多有闡發,這裏就不再多說了。

現在,我們可以做一點總結。可以看出,田老師對語文教育的堅守,是建立在深厚、博大的愛的基礎上的。他說:“驀然回首,我已經與語文有了扯不斷的聯係”(《讓青春在這裏閃光》);做語文教師,“不僅僅意味著一份職業,一種謀生的手段,更是我生命存在的一種方式”,“我已經把讀書思考、教書育人當做了我今生最大的追求”。(《為了這一片多情而又充滿希望的土地》)

田老師還說了一句話:“我願意像禪師那樣靜靜地思考事物的本質,簡簡單單,悟了就真悟了。再也不會被一波接一波的運動和風潮裹挾,再也不會被形形色色的‘專家’蒙蔽了雙眼。”(《給北京大學教授錢理群教授的信(其二)》)

“尋找生命存在的另一種方式”——如何堅守?

作為處於教學第一線的語文老師,天天要麵對學生,“如何堅守”,也許是更為重要和根本的。這也是該書的另一個重要價值:它總結了田老師多年教學實踐的經驗。我在仔細閱讀和學習了以後,感到有四個方麵,特別有啟發性。

其一,要恰如其分地確立自己的角色定位和預期目標。田老師給自己兩個命名:一是“民間教育思想者,改革者”(《序:這裏,有我!》),一是“播種者”。前者決定了自己在現行教育體製的邊緣位置,是教育習慣勢力的挑戰者,就需要安於邊緣,安於被視為異端,安於不被理解,安於寂寞,不試圖追求體製內的好處與世俗的榮譽之光的照耀,而在“他處”(例如,自己的良知、教育的真諦、學生的真愛,等等)尋求意義、價值和快樂。對於後者,田老師有一個很好的自我描述:“作為一個播種者,隻有我播下了優良的種子,一旦遇到了適宜的溫度和濕度,種子就一定會發芽,並能長成參天大樹。如果今天播了,明天還看不到萌芽的跡象,我不會悲觀;如果今年播了,明年還看不到萌芽的跡象,我也不會悲觀。我隻需要不停地播種,盡可能地廣泛地播種。唯有如此,發芽的可能性才會更大一些。”(《給學妹焦旭平的信(其一)》)一位學生也這樣描述他:“您為什麼就能做一個無怨無悔、始終如一的、真誠的播種者呢?您說過,您深深地愛著每一片綠葉,為了哪怕隻有一粒種子將來能夠茁壯成長,您也願意不分晝夜地播撒種子,廣種薄收,造物者不也是一直在做著這樣驚心動魄的壯舉嗎?我不能不為生命的豪華的、不計成本的投資所感動。”(《學妹焦旭平給我的信》)“播種者”本來就是教師,特別是中小學教師的特質:我說過,中小學教師是播種者,絕不是收獲者,從而產生了“隻顧耕耘,不管收獲”的“中小學教師精神”。而田老師們對播種者身份的自覺,也就意味著一種自信與清醒:既自信於自身的價值,又看到自身的有限性——教育的效果不僅不能立竿見影,而且不完全決定於自己的努力,播下的種子不成才(我們預期的“才”)是經常、大量發生的,因此隻能“廣種薄收”,用我愛說的話,就是在當下的教育體製和社會體製下,隻能“影響一個算一個,收獲一個算一個”,不能指望“大麵積的豐收”。這樣實事求是地確定自己的預期目標,就不會因“失敗”而氣餒,才能持續堅守。田老師說自己“本來是一個靦腆的人,做事低調,不事張揚。我也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一位振臂一呼、應者雲集的英雄”(《序:這裏,有我!》)。我們需要的就是這樣的理性的、低調的理想主義者。

其二,重要的是行動。這也是田老師的基本信念,“事在人為,做,就有希望”(《給北京大學錢理群教授的信(其三)》),就“有底氣”(《給以前的學生唐建民的回信》)。人們讚揚田老師是“既說且做的人”(平頂山學院鄭黎陽教授語),田老師自己也說:“我必須通過一係列的行動把自己塑造成我願意成為的那種人。除了行動之外,沒有別的真實。”他還說這是一種“真正幻滅後”在行動裏找到的真實。(《給學妹焦旭平的信(其二)》)“幻滅”就是我們前麵所說的“看透,看清”;看透看清以後,很容易選擇哈姆雷特式的猶豫不決,完全失去行動的欲望與能力;堂·吉訶德則沒有看清就不顧一切地行動,勇往直前。我們需要的是哈姆雷特與堂·吉訶德的結合:既看清,又行動。是看清後的行動,就不會陷入盲動;看清了還要行動,也就避免了消極的無作為。

問題是如何行動?田老師定了兩條原則:一是“既然改變不了大氣候,那我就改變小環境、小氣候”(《給平頂山學院李振明教授的信(其二)》),二是“每天進步一點點,堅持下去,積累下去”,“厚積而薄發”(《給以前的學生徐豔雲的回信》)。這都抓住了要點。

更具有決定意義的,是田老師找到了堅守、行動的突破口。前麵提到的田老師三大演講之一《尋找生命存在的另一種方式》,有一個副題:“與朋友們一起談讀書”。他無限深情地對學生說:“我的一切都源於我的讀書,沒有讀書,我絕對不會成為今天這個樣子”,“通過讀書,我發現以前的幾十年全是發昏;通過讀書,我才明白了我到底是誰;通過讀書,曆史和現實的真相,才在我們的麵前初露端倪;通過讀書,在時間和空間的坐標上,我終於找準了自己應有的位置”。可以說,這是一種通過讀書,所達到的自我覺醒——當然,這樣的讀書而達到的覺悟,隻是第一步。田老師和一位學生的討論中,還談到要把“書本上的東西”變成自我“生命的體味”,還要有一個不斷實踐中的融化過程。(《以前的學生唐建民的妹妹唐鳳霞的來信(其四)》)但這人生的第一步卻是必須邁出的:“啟蒙,從讀書開始。”在田老師看來,這就是通過讀書來“尋找生命存在的另一種方式”,他把自己成長的這一經驗鄭重其事地介紹給了學生。這恰恰是抓住了中小學教育的本質。我曾經在一篇演講裏,提出中小學教育的基本任務是:“在學生人生的起點上,通過讀書,打開一個足夠廣闊的文化空間,從而達到精神空間的擴展”,“中小學生正是通過讀書,進入民族和人類的文化殿堂,吸取前人所創造的文明成果、精神資源,在文化傳遞中完成‘從自然人變成文化人,由自在的人變成自為的人’的精神蛻變”。(《我理想中的中小學教育和中小學教師》)這同時也是中小學語文教育的真諦:“語文教育就是愛讀書、愛寫作、愛思考的老師帶領著一群孩子讀書、寫作、思考,並在這一過程中感到快樂,體會生命的意義。”(《關於中小學課外讀書的編寫與使用》)中小學教育、語文教育,多年來越討論越神秘越糊塗,以至許多老語文教師都說“自己不會教書了”。現在,田老師們所做的,就是要回到常識:無非是“讀書,思考,寫作”六個大字。回顧田老師這些年所做的教育改革試驗,無論是最初創辦班級圖書室,還是後來辦“周末大講堂”,近年辦“卉原中學朗誦大賽”,無一不是圍繞著引領學生讀書做文章。如何堅守?就從堅守讀書開始:先是老師自己讀,喜歡讀,形成讀書習慣;然後引導學生讀,由勉強讀,到喜歡讀,最後讀書成癮,不僅懂得讀書方法,而且形成習慣,終身受益。這就是我們所追求的語文教育改革的目標和價值。

其三,田老師在給同事的信裏,有一番坦誠之言:“在別人看來,我是一個男人,似乎應該是一種倔強、堅強的形象。但是我自己知道,有時候我又是多麼的脆弱。雖然我知道我不會長時期地低落、消沉,但我總得有一個調整、一個緩衝,我也需要一種鼓勵,一種安慰。”信中還特意談到,收信人的“從容”和“灑脫”,“對小你幾歲的我來說,正可以作為另一種激勵”。(《給以前的同事劉素華老師的回信(其一)》)這是令人感動的:我們由此而看到了一個更加真實、實在的田老師。也許更為重要的,它是一個提醒:我們所要堅守的教育改革,就其目標而言,是簡單的;但其實現過程,卻是複雜的,在中國的體製下,更是艱辛而充滿無數不確定因素的,而教育本身又是“慢的事業”。因此,我們必須做好“長期堅守”的準備,即田老師所說,也是我一再強調的,教育改革最需要“韌性和智慧”。這就不能一味的衝擊,而要有田老師所說的“調整”與“緩衝”,“該進就進,該退就退”(《給以前的學生馬亮亮的回信》),也就是要懂得張弛之道,進退之道,以平常心對待一切——這是“堅守”的必要條件。

這也涉及一個人生態度、心態的問題。田老師羨慕他的同事的“從容”與“灑脫”,是有道理的:這是每一個堅守者都應該追求的生命狀態。那位同事在給田老師的回信裏,特意提到要學會“靜靜地回望”,所說的也是生命的“安靜、安寧”,越是急切地追求改革,越是需要把握好動、靜之間的相互補充與製約。田老師給學生的信裏,還談道:“多讀書,讀好書,還要熱愛生活,享受生活每一天。做什麼都要努力做到最好,樂趣自然會有的。該吃就吃,該睡就睡,該玩就玩,該學就學。”這也是我這幾年一直在提倡的“邊打邊玩”,堅守改革成了日常生活,成了生活中的快樂源泉,就能夠持續下去。

其四,田老師給同事的信中談到了他“需要一種鼓勵,一種安慰”。堅守是孤獨者的事業,從根本上說,堅守是需要依靠自身來麵對一切的,那“無邊無際的虛無”裏的苦酒隻能獨自飲下,是誰也幫不了、代替不了的。田老師說,任何一個覺醒者,任何一個不安於平庸的人,“從來都是如此”,這是一種宿命。(《給以前的學生唐建民的回信(其三)》)但另一方麵,人又是需要攙扶的。田老師對同道者說:“有了我們之間相互攙扶,我們一定會比沒有攙扶時走得更好一些。”(《給學妹焦旭平的信(其二)》於是,就有了這樣的信念與處世:“走近一切高貴的靈魂,與他們一起麵對這永遠都讓人琢磨不透的世界。至於我們身邊的人,願意平庸的,就讓他平庸;願意酣睡的,就讓他酣睡;願意提升靈魂的,他們自然會發現我們身上的光亮,然後與我們同行。願意超越凡俗的,他們必定會在心靈的最深處與我們遙相呼應,相濡以沫。信仰就是願意信仰,我們無法強求任何人。”(《給以前的學生唐建民的回信(其三)》)

“信仰就是願意信仰。”說得多好。這是一種誌願的選擇,因此,對不願意和我們一起選擇堅守的,不必埋怨,也談不上失望;同時,也要堅信“吾道不孤”,一定會有和我們一樣誌願選擇堅守的人,而且這樣的誌願者遲早是會走到一起的。當然,我們不能消極地等待,而要積極地促成合作,通過讀書會、演講會、討論會等方式,組織起來,不僅相互鼓勵、慰藉,而且共同做一些我們願意做的教育試驗。去年我提出“要聯合起來,推動靜悄悄的教育變革”就是這個意思。

這樣,有了一批田老師這樣喜歡讀書、思考、寫作,有相當文化素養和教養的“最適合堅守”的老師,他們又用不同方式組織起來,堅持教育改革試驗,如果這樣的人越來越多,這支隊伍越來越壯大,中國的教育或許還有“微茫的希望”(魯迅語)——這是我讀田老師的書最大的收獲與期待。

二〇一三年四月二十日至二十五日

§§輯三 堅守知識分子的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