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3 / 3)

"......那......是不是突然遇見了熟人?"

"不是。"

"那就是,就是你又把筆記本落在業大教室裏了......"

"不是!"芩芩憤怒地叫起來,"不是!"她那麼大聲,引得旁邊好幾個人朝她看。那不遠的電線杆下站著一個黑乎乎的人影。好像打算走過來,卻又忍住了。

"那到底為什麼?"傅雲祥的聲音也變得急躁而粗黃了,"你叫我怎麼向家裏、向大夥兒說呀?"他痛苦地喘息著,拚命揉著他的耳朵。

"為什麼?為什麼?你還不明白!"芩芩突然咆哮起來,"什麼也不為!是我自己要走的,我本來就不想去,壓根兒不想進那個照相館!我什麼也不為!不為!"

傅雲祥長長地鬆了口氣。

"你不願穿婚紗服照結婚相,你倒是早說呀。不照就不照唄,也不能這麼調理人,不照結婚相,也......"

"我壓根兒不想結婚!"芩芩猛地打斷他,痛苦地長吟了一聲,"我統統告訴你吧,我根本不願同你結婚!"

"你耍什麼小孩兒脾氣?你以為鬧著玩兒哪?"傅雲祥倒嘿嘿笑起來了,"虧你說得出口,是不是神經有點不正常?"

"你給我走開!"芩芩突然哭出聲來,她掩住了自己的臉,"我不想看見你,我寧可死......"

傅雲祥呆呆愣在那兒,張大了嘴。他似乎剛剛開始清醒了一點,又好像越發地糊塗了。他站著,兩隻手捂著耳朵,忽然暴怒地喊道:"哼!不要臉!我知道你,象隻蜘蛛,到處吐絲,吐情絲......。

吐絲?你也懂得什麼叫吐絲嗎?人人都有吐絲的本能,可有的好比是蜘蛛結網捕食,有的是縫紉鳥壘窩。而我,我是野地裏柞樹林裏的一條蠶,吐出絲來作繭自縛,把自己的心整個兒包裹在其中,嚴嚴實實地不見一點光亮,誰知何年何月才能化作一隻蛹,再變成一隻娥子,咬破繭子飛出去呢?你不會知道,永遠不會知道的......

"吐絲?"芩芩冷笑了一聲,忽而大聲叫道:"我是要吐絲的,我要吐好多好多絲,織十六條結婚用的緞子被麵......"

"神經病!"傅雲祥罵道。

電車來了,不遠處電線杆底下的人影卻不動彈。

"走不走?"他推了她一下。

"再織三十對枕套......"

"走不走?你不走......再不走我......"

芩芩轉過臉緊張地盯住了他。"再不走我......"怎麼?就鑽車輪子底下去嗎?有這種勇氣,芩芩會感動,會回心轉意。真怕你有這種膽量,可千萬別於這種蠢事。我寧可同你一塊兒鑽進去的,千萬別......

"再不走我......我的耳朵要凍掉啦!"他怒氣衝衝地嚷嚷,扭歪了臉。

"你走吧!"芩芩平靜地說。他的耳朵沒掉,可她的心,同他之間係著的那最後一個扣,無情地掉了,徹底掉了。

"你等著!"他咬了咬牙,踩了跺腳,三步並作兩步地跳上了電車。車門在他身後"哢嚓"關上了,車窗上是一片厚厚的白霜,什麼也看不見。車哐哐地開走了,卷起一陣灰色的雪沫。

"一切都結束了......"芩芩無力地靠在榆樹的樹幹上,兩行冰涼的淚從她的臉頰上爬下來,鑽進圍脖裏去了。她渾身發冷,腳已經凍僵了。兩條腿發軟,胳膊卻在微微顫抖......她覺得自己很衰弱,一點力氣也沒有,好像要滑倒'。她轉身緊緊抱住了那棵樹,把臉頰貼在粗糙的樹幹上,無聲地飲泣起來......

一切都結束了......不,也許這一切才剛剛開始......"你等著!"他惡狠狠地揚長而去......接踵而來的將是父母的責罵、親朋好友的奚落、鄰居的斜眼,背後的指指點點、風言風語......傳遍全廠的頭條新聞,然後。編造出一個又一個離奇古怪的故事......如山傾倒的輿論,如潮湧來時譴責,會把她壓倒、淹沒,而無半點招架之力。她有什麼可為自己辯護的呢?沒有,半點也沒有。既沒有茹拉甫列夫畫的那個新娘的父親,傅雲祥也絕不是拇指姑娘的那個黑老鼠未婚夫......既沒有人逼迫過她,也沒有人欺騙過她,一切都是她自願的,雖然她並沒有自願過。如今,她將被當成一個繪聲繪色的悲劇故事裏不光彩的主人公而臭名遠揚......一切都剛剛開始,可一切都完了。名聲、尊嚴、榮譽......都完了。或許父親還會把她從家裏趕出去......

可是,她卻什麼壞事也沒有幹呀。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難道真的沒有人能夠理解她嗎?她痛苦地拍打著榆樹的樹幹。樹幹在黃昏的冷風中發出"□--□--"的響聲。榆樹已掉盡了最後一片樹葉,無聲無息地苦熬著冬天。它也許已經死去了吧?那枯疏的寒枝上沒有任何一點生命的跡象。或許死了倒是一種解脫呢,芩芩腦子裏掠過了這個念頭。不知哪一本書裏說過,寧可死在回來了的愛情的懷抱中。而不活在那種正在死去的生活裏......她找到了她的愛情嗎?如果真的能夠找到......

"要送你回家嗎?"一個聲音從榆樹的樹心裏發出來,不不,是樹幹後麵。她吃驚地回過頭。恍然如夢--麵前站著他--曾儲。

"......很對不起......剛才,我聽見了......"她低著頭,不安地交換著兩隻腳,喃喃說,"從冰場出來,看見了你們,好像在吵架......我怕他揍你......所以......"他善意地笑了,露出潔白而整齊的牙齒。

"......你......不會見怪吧?......我這人......好管閑事。"他又說。

芩芩腦子裏閃過了剛才電線杆下的人影。

"天太冷,會凍感冒。你......總不比我們這種人......抗凍。"

"你都聽見了嗎?"芩芩抬起頭來。冷冷地問。

"聽見一點。聽不太清......我想,你一定很難過......"

芩芩沒有作聲。

"也許,想死?"他又笑了,卻笑得那麼認真,絲毫沒有許多年輕人臉上常見的那種玩世不恭的神情。

"我給你打個比方吧。"他爽快地說,輕輕敲了敲那棵榆樹的樹幹,"比如說一棵樹,它既然是一棵樹,就一定要長大,雖然曆經風雨、電擊、雷劈、蟲蛀,但是它終於長大了。長大了怎麼樣呢?總有一天要被人砍下來,劈下來做桌子、板凳或其它,最後燒成灰燼。一棵樹的一生如果這樣做了,也就是體現了樹的價值,盡了樹的本分。人難道不是這樣的嗎?他生來就是有痛苦有歡樂的,重要的在於它的痛苦 和歡樂是否有價值......"嗬,榆樹,這半死不活的冬眠的樹木,在他那兒竟然變成了人生的哲理,變成了死的注釋,揭示了生命的真諦。他怎麼能打這樣好的比方,就好像這棵榆樹就為了我才站在這裏......可你是什麼?你是一棵白樺,還是一棵紅鬆?或許是山頂上一株被雷劈去一半的殘木......你看起來那麼平常、普通,你怎麼會懂得樹的本分?也許你是一棵珍貴而稀有的黃菠蘿,隻是沒有人認得你......

"要我送你回家嗎?"他又重複了一遍,眼睛卻看著別處,顯然是下了好大的決心。

送我回家?怕我挨揍?怕我暈倒?謝謝。我不要憐憫。我要人們的尊重、理解和友愛,而不要別人的憐憫。何況,你自己呢?你滿懷熱忱地向別人伸出手去,好像你有多大的能量。我向你訴說我心中積鬱的痛苦,可你所經曆過的那些不為人知的苦難又向誰去訴說?水暖工,你這個卑微而又自信的水暖工,你能拉得動我嗎?我不相信。那些閃光的言辭和慷慨激昂的演說已經不再能打動我的心了,我需要的是行動、行動......

"要不要我......"他又問,裹緊了大衣。

"不要!"芩芩的嘴裏突然崩出兩個字來;"不要!"她又說了一遍。

他默默轉身走了。棉膠鞋踩著路邊的雪地,悄然無聲。是的,他穿著一雙黑色的棉膠鞋,鞋幫上打著補丁......

小鹿在穿過雪原時,奔跑得輕快而敏捷,自然也是這樣,沒有驚無動地的響聲。它在雪地裏留下自己清晰的腳印,卻總沒有人知道它奔向了哪個無名的遠方......

"曾儲!"芩芩在心裏輕輕呼喚了一聲,緊緊閉上了眼睛。

冬天傍晚的夜霧正在街道兩邊積雪的屋頂上飄蕩、彌漫、擴散。西邊的天空,閃現著奇異的玫瑰紅......

芩芩睜開眼睛,忽然發瘋似地想去追他,但他那粗壯結實的身影已消失在拐角那一所童話般的小木屋後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