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裏傳來了曾儲哼哼呀呀的歌聲:"西班牙有個山穀叫雅拉瑪......"歌聲遠去了,房間裏又恢複了靜寂,芩芩似乎聽見了自己腕上的秒表聲。
"......他如果有過我這樣的遭遇,他就不會象現在這樣想了......"費淵歎了一口氣。他望著自己床頭的那兩張照片,很久沒有說話。
"芩芩......"他忽然叫了一聲,聲音很輕,似乎有一點顫抖。這樣輕的聲音卻足以使芩芩的心爆炸--她嚇了一跳,鼻尖上冒出了汗珠。
"......我知道。你很單純。"他默默地看著她。芩芩看不清他鏡片後麵的眼睛,但知道他的目光正追蹤著她臉上的每一個細微的表情,"你很單純......可是,她卻走了......"
"她是誰?"芩芩問。雖然她似乎已經知道那是誰。"七七年春天,她回南方了。扔下了我,一個人走了......"他垂下了頭,"那時我才真正明白,人是虛偽、醜惡的,我看透了,徹底看透了,個人的利益是世界的基礎和柱石......可是你,噢,你這個小女孩,似乎倒還保留了人的一點善良的天性呢,真奇怪......"他自言自語地說。
"不,不......"芩芩緊緊揪住了自己的圍巾,心慌意亂地在手裏攪動。她怎麼是單純的呢?她,一個快要結婚的女子,竟然主動跑來找他,同一個陌生的男子坐在一起交談這麼久,她怎麼還會是單純的呢?按照他的邏輯,她應該是世界上第一號虛偽、醜惡的人了。她突然覺得臉紅、慚愧,恨不得鑽到床底下去。她想哭。"不......"她喃喃地說。
"你不要分辨了。"他說。他說話總似乎有那麼一點旁若無人。"從我見你的第一個傍晚我就發現了,你當然不是在研究玻璃,我怎麼會不知道,你是在看玻璃上的冰淩花。在這人心被毀壞得太多的當今世界上,還會有什麼人欣賞那聖潔而又虛幻的冰淩花呢?可是你在看它,在歎息它的純潔,由於它,你感慨自己內心的孤獨......"
他的聲音很輕,象雪花;很軟,象新鮮的雪地。芩芩的心顫抖了。她真想哭,撲到他的懷裏哭。孤獨?隻有他知道她孤獨、寂寞。身處於人群之中,表麵看起來渾然一體,然而,內心卻格格不入。好像玻璃對於水,又好像石棉置於火......隻有他看透了她的心思,體諒她的苦衷,也許他是一個真正理解她的人呢。可是,他的聲音為什麼沒有一絲熱氣,象冷僵了的積雪,沙沙作響,搓著她的心,使人隱隱作痛。她覺得渾身發冷,抬起頭來,看見了玻璃窗上的冰花--嗬,你又來了,你怎麼跑到這兒來了呢?莫非你是這 陰冷的大學生宿舍的常客?
多美啊,芩芩禁不住又在心裏驚歎不已。雖是下午,它卻恍如一片晨光曙色,在那銀色的東方,飄舞著無數的紗裙,......那一層突起的霜花,難道不是舅舅大皮帽上的白絨毛嗎?
"你見過北極光嗎?"她突然問。問得這麼唐突,這麼文不對題,連她自己也覺得有點兒莫名其妙。
他看著她,沒有回答。芩芩心跳了。她怕他說出她不希望聽到的話來。
"那麼......你,知道北極光嗎?"
他點了點頭。
"你,喜歡它嗎?"又是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沒見過的東西,談得上什麼喜歡不喜歡呢?不,芩芩不是這個意思。她隻不過是想知道,他會不會象傅雲祥那樣,除了菩薩的靈光以外......當然,他不會。他會說......
"極光是高緯度地帶晴夜天空常見的一種輝煌閃爍的光弧或光帶。"他終於開了口。口氣象芩芩中學裏的一個嚴厲的物理教師。"也是太陽的帶電的微粒發射到地球磁場的勢力範圍,受到地球磁場的影響,激發了地球高層空氣質粒而造成的發光現象。明白了嗎?它隻是通常在高緯度地帶出現,北緯部分就叫北極光。"
"不。"芩芩忍不住說,"在我國東北和新疆一帶也曾出現過,那是太陽黑子活動頻繁的年月。我舅舅......"還說什麼呢?舅舅同他有什麼關係?
"出現過?也許吧,就算是出現過,那隻條極其偶然的現象。"他掏出一把精致的旅行剪開始剪指甲,"可你為什麼要對它感興趣?北極光,也許很美,很動人,但是我們誰能見到它呢?就算它是環繞在我們頭頂,煙囪照樣噴吐黑煙,農民照樣麵對黃土......不要再去相信地球上會有什麼理想的聖光,我就什麼都不相信......嗬,你怎麼啦?"
芩芩用一隻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她覺得眼睛很酸、很疼,好像再看他一眼,他就會走樣、變形,變成不是原來她想象中的地了。她覺得自己的身子在下沉,心在下沉,沉到誰也看不見的地方去。那是一口漆黑的古井,好像芩芩小時候讀過的童話《拇指姑娘》裏的那條地道,地道通向那隻快要做新郎的肥胖的黑老鼠的洞穴。她為什麼那麼失望?北極光本來就是罕見的,偶然的,它再美,同她和他們的生活又有什麼直接的關係呢?它的存在與否又有什麼具體的意義呢?費淵,他也隻不過是說了一句實話罷了,比傅雲祥說得"高級"一點兒,看得更"透"一點兒。有什麼可失望的呢?你不是來補課的嗎?問什麼北極光......
她解開書包,取出了日語講義,把書頁翻得嘩嘩響,象一個頂頂謙虛的小學生一樣認真地說:
"嗬,浪費你不少時間了,言歸正傳吧。我現在最困難的是日語語法......"
他很快從桌上那一堆書中找出一本精裝的小書,放在她麵前,似乎隨意說:
"拿去看吧......另外,以後你如果有空,可以常來找我......願意嗎?我,嗬......同你一樣,也常常感到孤獨......
夕陽從積滿霜花的玻璃窗上透過來,沒有幾絲暖意。芩芩發著愣,一遍又一遍地辨認著他床邊上隱約可見的詩句,她仍然不明白費淵為什麼偏偏喜歡這兩句:
"我要唱的歌,直到今天還沒有唱出,我每天都在樂器上調理弦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