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帶我去嗎?"她記得那時自己剛夠著寫字台那麼高。
"不帶。"舅舅對著鏡子在戴一頂新買的大皮帽。帽子上灰茸茸的長毛毛,象一隻大狗熊。
"真的不帶?"
"真的不帶"
"不帶我去就不讓你走!"她爬上桌子,把那頂大皮帽從舅舅腦袋上搶下來,緊緊抱在懷裏,"不給你錢!"她把小拳頭裏的一個亮晶晶的硬幣晃了晃。
"那也不帶。"舅舅似乎無動於衷。
"我哭啦?!"她從捂著臉的手掌的指縫裏偷偷瞧舅舅。
"哭?哭更不帶,膽小鬼才哭。膽小鬼能去考察嗎?"
"啥叫考、考它?"她哼哼呀呀地收住了哭聲,本來就沒有眼淚。
"比如說,舅舅這次會漠河,去呼瑪,就是去考察--噢,觀測北極光,懂嗎?一種很美很美的光,在自然界中很難找出能和北極光比美的現象,他沒有畫筆畫得出在寒冷的北極天空中變幻無窮的那種色彩......"
"北極光,很美很美......"她重複說,"它有用嗎?"
舅舅笑起來,把大手放在她的頭頂上,輕輕拍了一下。
"有用,當然有用。誰要是能見到它,誰就能得到幸福。懂嗎?"
她記不清了,或許她聽不太懂。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的早晨,玻璃窗上凍凝著一片閃爍的冰淩,好像許多麵突然打開的銀扇。舅舅就消失在這結滿冰淩的玻璃窗後麵了,大皮靴在雪地上揚起了白色的煙塵。舅舅去考察了,到最北邊的漠河。可是他一去再沒有回來,所說是遇到了一場特大的暴風雪。幾個月以後,人們隻送回來他那頂長毛的大皮帽。尋找北極光是這麼難麼?那神奇的北極光,你到底是什麼?幼年時代的印象叫人一輩子難以忘卻,舅舅給岑岑心靈上送去的那道奇異的光束,是她以後許多年一直憧憬的夢境......
"沒有漠河兵團的名額嗎?"在學校工宣隊辦公室,那一年她剛滿十八歲。
"沒有。"
"農場也沒有?"
"沒有。"
"插隊、公社、生產隊,總可以吧?"
"也沒有。有呼蘭、綏化,不好嗎?又近。你主動報名去漠河,是不是因為那兒條件艱苦......"工宣隊師傅以為這下子可冒出個下鄉積極分子了。
"不是,是因為......"她噎住了。因為什麼?因為漠河可以看見北極光嗎?多傻氣。到處在抓階級鬥爭,你去找什麼北極光呀,典型的小資調。
她隻好乖乖地去了綏化的一個農場。農場有綠色無邊的麥浪,有碧波蕩漾的水庫,有燦爛的朝霞,有絢麗的黃昏,可就是沒有北極光。她多少次凝望天際,希望能看到那種奇異的光幕,哪怕隻是一閃而過,稍縱即逝,她也就心滿意足了。然而,她卻始終沒有能夠見到它。岑岑問過許多人,他們好像連聽也沒聽說過。誠然,這樣一種瑰麗的天空奇觀是罕見的,但它是確實存在的呀。存在的東西就一定可以見到,岑岑總是自信地安慰自己。然而,許多年過去了,她從農場回了城市,在這渾濁而昏暗的城市上空,似乎見到它的可能性越來越小。這樣一個忙碌而緊張的時代裏,有誰會對什麼北極光感到興趣呢?
"你見過它嗎?你在呼瑪插隊的時候,聽說過那兒......"她仰起脖子熱切地問他。他們坐在江邊陡峭的石堤上,血紅色的夕陽在水麵上彙集成一道狹長的光柱。
"又是北極光,是不是?"傅雲祥不耐煩地在嗓子眼裏咕嚕了一聲,"你真是個小孩兒,問那有啥用?告訴你吧,那一年夏天,聽說草甸子上空有過,可誰半夜三更的起來瞧那玩藝兒?第二天還得早起幹活。"
"你沒看?"芩芩驚訝得眉毛都揚起來了。
"那全是胡謅八咧,什麼北極光,如何如何美,有啥用?要是菩薩的靈光,說不定還給它磕幾個頭,讓它保佑我早點返城找個好工作......"他往水裏扔著石頭。
芩芩覺得自己突然與他生疏了,陌生得好像根本不認識他了,這個戀愛一年已經成為她未婚夫的人。他就這麼看待她心目中神聖的北極光嗎?不認識他?不認識怎麼會全家人嘻嘻哈哈地坐在一起喝酒呢?那還是夏天。你明明知道他就是這樣看待生活的,你現在不是就要開始同他生活在一起了嗎?兩個月六十天,不算今天,就是五十九天。大紅喜字、出租汽車、然後是穿鞋、點煙......客人散盡了,在那"中西式"的新房裏,亮著一盞嫦娥奔月的壁燈,刺眼而又黯淡,他朝你走過來,是一個陌生的黑影。黑影不見了,壁燈熄滅了,貼近你的是混合著煙和酒味的熱氣......黑暗中你瞥見了一絲朦朧的星光,你撲過去,想留住它,讓它把你帶走,可它又倏地消失了。黑暗中隻有他的聲音,糊裏糊塗堵住了你的喉嚨......她明明知道,在那拉上了厚厚的窗簾的新房裏,那神奇的光束是再也不會出現了,再也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