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袁文錫又裝上一袋煙,點著,深深地吸了一口,一番凜然的話語從記憶的深穀中被呼喚出來。
“抗美援朝”這四個不平凡的字兒,對於年輕人,已經成了現代史;可是對於你我這把年紀的人,卻象是昨天剛剛發生的事兒。
那是36年前5月26日的一個漆黑的夜晚,地點在朝鮮春川附近一個墓穴般恐怖的山溝裏。黃昏前還是震耳欲聾的炮聲,仿佛整個天空都在爆炸。到處都是遮天蔽日的濃烈硝煙,似乎整個大地都在燃燒,滿山遍野都是砍殺聲和槍擊聲,好象一世界都在撕打和殺戳。而此刻,又好象一切都死了。四周除了橫七豎八的屍體那沒有僵硬的傷口汩汩的淌血聲和陣陣彌漫著焚燒著屍體的臭烘烘的焦糊味,靜得象個失去了生命的世界。
到現在為止,我們已經被敵人鐵桶般包圍6天了。
從今日上溯10天,我誌願軍和朝鮮人民軍以9個軍的兵力突破敵軍防線,展開了入朝參戰以來的第五次戰役的第二階段的進攻。我們所在的師,在這次進攻中擔負穿插任務,每個人帶著4天的幹糧和部分彈藥,一路猛打猛衝,長驅直入,勢如破竹,敵人聞風喪膽,狼狽逃竄。與此同時,我整個進攻部隊也連戰連捷,重創李承晚軍部的王牌第五師和第七師,殲敵一萬有餘。
然而就在這個時刻,殊不知戰局已經發生了重大變化。隨著我軍進攻戰線的延長,隨身攜帶的糧彈已基本耗盡,我們運輸落後的問題越來越突出,美、李軍便依仗武器裝備的優勢和完全掌握了製空權及製海權,便大舉反撲,並采取“磁性戰術”,將我們所在的師牢牢地圍困在這個墓穴般的山穀中。
6晝夜的餐風露宿,6晝夜的突圍撕殺,我們這個素以能征慣戰,善於攻堅突圍而聞名的英雄之師到底沒有用血肉之軀摧毀敵人的鋼與火的防線。
“班長,我不行了,給,給我粒子彈吧。”在離我不遠處,發出一個痛苦而乞求的聲音。
“放你娘的屁!”緊挨著我依在一塊大青石上的班長史金娃聞聽壓低嗓門憤懣地斥罵,“隻要還有一口氣,突圍的決心就不能喪失!顧大個子,你狗日的怕啦?想死啦?你個孬種!”
我們班長史金娃是個老陝,不僅長得五大三粗,而且年齡在我們班也最大。他性情暴烈,作戰十分驍勇,除他以外的全班11個人沒有不怕他的,就連剛才他喝斥的人稱顧大個子的顧霖元也懼怕他三分。
要說顧大個子在這次突圍中也的確不簡單。他的右腿不僅兩處掛花,鮮血象泉眼似的噴個沒完,用破衣袖子捆都捆不住,而且胸部還有一處槍傷。在一天兩次的突圍中,他總是形影不離的跟著班長史金娃,可說是班長指向那裏他就打向那裏。有兩次在與敵人的搏鬥中,眼看敵人的刺刀就紮在史班長的後背上,都是顧大個子怒喝一聲搶先將敵人刺個透心涼。大概是他傷勢過重,加上三四天沒有吃過一口正經飯食,再有就是我們班已經與整個部隊失掉了聯係,覺得突圍無望,才想讓班長給他一槍來結束自己。
“班長,那你說該怎,怎麼辦?”顧大個子聽了史班長的訓斥非但惱火,反而變得愈發馴服,艱難地匍匐著爬過來,兩眼定定地注視著班長,好象把整個生的希望都押在史金娃身上了。
正在這時,在不遠處的一個炮彈坑裏響起一匹受傷戰馬絕望地嘶叫聲。
“走,跟著我先去填飽肚子!”史金娃招呼大家一聲,搶先向受傷的戰馬爬去。
在突圍中不許宰殺戰馬,這是幾天前師黨委作出的一項專門決定。理由是這些戰馬“是與我們生死與共的戰友”,誰膽敢殺死戰馬將以戰場紀律論處。
我們都想勸阻史金娃這樣做使不得,如果叫上級知道了不被槍斃也要進軍事法庭。
但是,還沒等我們爬到他跟前,發現已經晚了。他已經將帶著敵人血跡的刺刀插進了受傷戰馬的頸嗓咽喉。
“吃!為了活著突圍出去,都他娘給我吃!”史金娃一麵惡狠狠地咀嚼著一塊血淋淋的生馬肉,一麵狠狠地向我們吼,那聲調不是勸告,而是在粗魯地下達命令,眼裏噴著怒火似的閃閃發光。
“班長,我,我吃不下。”一個孩子般的聲音在怯怯地說,接著是一陣傷感的欷獻。
“啪!”好象是一記響亮的耳光,接著也是一聲低吼:“你他娘的給馬發揚人道主義,敵人的子彈可不跟你發揚人道主義!要再不吃,我就叫你去喝馬象,吃馬屎!”
這樣,不知是大家從中明白了一個什麼道理,還是太餓:太渴,或者是懼怕史金娃這個暴君樣的淫威,一個個都大口大口地嚼馬肉,大口大口地喝馬血。不多時,肚子就填滿了,身上似乎也增添了氣力,仿佛難以忍受的傷痛也減輕了許多。
史金娃用襤褸的半截衣袖擦了擦嘴上的血跡,戴正軍帽,然後低吼地說:“在我麵前成一路縱隊!”
大家立刻持槍挺立在他麵前。
“報數!”
“一、二、三、四、五!”
此刻,我依稀看到史金娃的喉結蠕動了一下,大概是為我們班已有一半以上的戰友在以前的幾次突圍中犧牲在敵人的槍炮下而感到悲傷,悲傷中或許還包含著一種出於職責的疚愧。
“整理一下軍容!”
大家迅速戴正軍帽,並把破爛不堪的衣服捵平。
“稍息!”
“嚓——”
“立正!”
“嚓——”
史金娃一個向後轉:“脫帽,向這匹給予我們新的力量和生命的光榮的戰馬三鞠躬!”
我們向戰馬行完大禮後,史金娃又用刺刀割掉一節馬尾,揣在自己懷裏,深情地衝著戰馬殘屍說:“我一旦能夠回到祖國,一定要把它埋葬在家鄉的土地上,還要給你立塊石碑,讓子孫後代不忘你的功勳。”
想不到這個剛才還象屠夫般蠻性十足的漢子,此刻他內在的感情竟是那樣細膩、真摯和打動人心。我們一個個都情自禁肅然地流下了眼淚,同時從內心裏愈發欽佩史金娃。子夜時分,我們忍著巨大的傷痛,繞過這條墓穴般的山穀,來到一片茅草叢生的開闊地前。
大家立刻發現,這裏是敵人一條鐵壁般的封鎖線。在一條漫長的散兵線上,不僅埋伏著敵人的炮群,而且敵人還挖了一道道鱗次櫛比般的戰壕,每條戰壕都架設著成排的機槍。一顆又一顆賊亮的照明彈掛在空中,將這片開闊地照得如同白晝。
“奶奶的,簡直要斬盡殺絕呀!”史金娃憤怒地瞪著前麵的開闊地,牙齒咬得咯吱響。
“班長,硬衝是衝不過去的。”我生怕史金娃二杆子勁頭上來,來個死打硬拚。那樣,不消半個鍾頭,我們定會統統報銷。
“嗯——!”史金娃兩眼紅得象冒血。他扭頭喝道,“顧大個子,還有小蹦豆子,過來!”
顧大個子爬到史金娃身邊,兩眼冒著遑遽的目光,顯然他認為班長一定要派他打衝鋒,說句不入耳的話就是第一個去送死。
那個被史金娃喚作小蹦豆子的真名就叫鄧恒壽。因為他長得十分矮小,年紀又輕,所以大家給他起了這麼個愛稱。小蹦豆子來到史金娃身邊,立刻自報奮勇地說:“班長,我打頭炮吧!反正我已經沒爹沒媽,死了也沒人傷心。”這小子,人不大,倒鬼機靈。他知道,叫你打衝鋒,你不打也不行,索性來個主動請戰,還顯得勇敢不怕死。
史金娃向他們二人一指距我們200米的一片被炮火燒得寸草不長的開闊地:“你們兩個立刻趕到那裏,等我們向敵人發起衝鋒,把敵人視線引住以後,你們火速突圍。記住,一定要活著回到祖國!”
“班長,不,還是讓我們在這裏打衝鋒吧!”顧大個子和小蹦豆子一聽史金娃把生的可能給了他們,立刻齊聲呼喊。
史金娃凶惡地一瞪眼珠子:“不要爭了,馬上服從命令!”他說完將懷裏那一節馬尾交給小蹦豆子,告訴他一定要把它埋葬在祖國的土地上,而且一定要代表我們給它立塊石碑。然後他又托付地對顧大個子說,他愛人和一個3歲的女兒現在在丹東原來的師部留守處住著,希望他將來回國後勸他妻子再找個人家,把他女兒送回陝北老家,這也算保住他史家的一棵根苗,將來也好有人替他在父母二老墳上燒柱香。顧大個子呢,他聽後發誓般地向史金娃表示,萬一能夠回到祖國,一定要把史金娃的女兒當作自己的親生女兒,好生撫養。
“謝謝你,顧霖元同誌!”史金娃聽罷緊緊握著顧大個子的雙手,把一個鋼鐵般的漢子的一腔感激之情通過雙手全部注入到顧大個子的心裏。
待顧大個子和小蹦豆子進入那片光禿禿的開闊地的邊沿時,史金娃突然敞開猛虎般的喉嚨:“衝呀一一!殺呀——!”那巨大的吼聲,象一個團的人馬在呐喊。
“薑委員!”袁文錫剛追溯到這裏,年輕的保衛幹事吳程闖了進來,伏在薑博襄耳畔悄聲地說,“鄧副市長已經到旅館大門口了,是不是馬上回避一下?”
“好。”薑博襄聞聽立刻站了起來,鎮靜地向袁文錫一笑,“老哥兒,今天暫時嘮到這裏吧,以後我再來拜訪。”袁文錫好象滿心不悅地連看都沒看薑博襄一眼,悻悻地光著腳走到屋門口,“吧嗒”一聲關閉屋裏的電燈開關,然後象個秫秸個子似的直直躺在床鋪上,立刻鼾聲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