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約813-約858),字義山,號玉溪生,又號樊南生,懷州河內(今河南沁陽)人。文宗大和三年(829),以布衣入天平節度使令狐楚幕,從令狐楚習駢文章表,並隨其調至太原。後曾入兗海觀察使崔戎幕。開成二年(837)進士。王茂元鎮河陽,辟為掌書記,愛其才,妻以女。後入朝補太學博士。宣宗時,先後入桂州(治所在今廣西桂林)、徐州、梓州(治所在今四川三台)幕府。大中十年(856)為鹽鐵推官。兩年後罷官,閑居鄭州而終老。詩與杜牧、溫庭筠並稱。有《李義山詩集》六卷,《全唐詩》編存其詩三卷。
錦瑟
詩題“錦瑟”,並非詠物,乃依古例以篇首二字為題。可當一首借瑟以隱題的無題詩看待。
錦瑟無端五十弦[1],一弦一柱[2]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3],望帝春心托杜鵑[4]。滄海月明珠有淚[5],藍田日暖玉生煙[6]。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1]“錦瑟無端”句:錦瑟,裝飾華美的瑟。《周禮·樂器圖》:“雅瑟二十三弦,頌瑟二十五弦。飾以寶玉者曰寶瑟,繪文如錦者曰錦瑟。”無端,沒來由,無緣無故。五十弦,五十根弦索。《漢書·郊祀誌(上)》:“秦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為二十五弦。”
[2]一弦一柱:柱,係結弦索的短木柱。《緗素雜記》引《古今樂誌》:“錦瑟之為器也,其弦五十,其柱如之,其聲也適怨清和。”
[3]“莊生曉夢”句:莊生,即莊子。《莊子·齊物論》:“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誌與,不知周也。俄而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
[4]“望帝春心”句:望帝,傳說周朝末年蜀地君主,名杜宇。據傳:望帝禪位,國亡身死。魂化為鳥,暮春啼叫,以至口中流血。(事見《華陽國誌·蜀誌》)又,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一九)《杜鵑》詩注引《成都記》:“望帝死,其魂化為鳥,名曰杜鵑,亦曰子規。”春心,傷春的心。《楚辭·招魂》:“目極千裏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國。”
[5]珠有淚:《博物誌》(卷二):“南海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績織,其眼泣則能出珠。”
[6]“藍田日暖”句:藍田,關內道京兆府藍田縣(《元和郡縣誌》)。《長安誌》:“藍田山在長安縣東南三十裏,其山產玉,又名玉山。”玉生煙,謂此山為日光煦照,蘊藏其中玉氣,冉冉上騰。陸機《文賦》:“石韞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王應麟《困學紀聞》(卷十八):“司空表聖雲:‘戴容州謂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也。”’
這首詩題稱“錦瑟”,實際是一首無題詩。正因為無題,沒有一個標誌,讀者不能從中得到啟示,因此,對其立意及表現方法,曆來說法不一。從立意看,大致三說。悼亡說、自傷說及詩集自序說。從表現方法看,則有二說。有寄托說及無寄托說。如合在一起看,則悼亡,或者豔情,不一定有所寄托,屬於賦體直敘;自傷說及詩集自序說,乃賦兼比興,多數有所寄托。
統而觀之,主悼亡說者以為:“瑟本二十五弦,弦斷而為五十弦矣,取斷弦之意也。一弦一柱而接‘思華年’三字,意其人年二十五而歿也。蝴蝶、杜鵑,言已化去也。珠有淚,哭之也。玉生煙,已葬也,猶言埋香瘞玉也。”(沈厚塽《李義山詩集輯評》引朱彝尊語)主自傷說者以為:“莊生句言付之夢寐,望帝句言待之來世,滄海、藍田言蘊而不得自見,月明、日暖則清時而獨為不遇之人,尤可悲也。”(沈厚塽《李義山詩集輯評》引何焯語)而主自序說者則謂:“此義山自題其詩以開集首者,次聯言作詩之旨趣,中聯又自明其匠巧也。”(何焯《義門讀書記》引程湘衡語)
錢鍾書喜程(湘衡)說與之有合,曾采其旨並進一步加以發揚。謂:“《錦瑟》之冠全集,倘非偶然,則略比自序之開宗明義。”錦瑟喻詩,猶玉琴喻詩。“《錦瑟》一詩借此器發興,亦正睹物觸緒,偶由瑟之五十弦而感‘頭顱老大’,亦行將半百。‘無端’者不意相值,所謂‘沒來由’,猶今語‘恰巧碰見’或者‘不巧碰上’也。”首兩句言景光雖逝,篇什猶留,畢世心力,平生歡戚,借此中傳。三、四句言作詩之法也。心之所思,情之所感,寓言假物,譬喻擬象;如莊生逸興之見形於飛蝶,望帝沉哀之結體為啼鵑,均詞出比方,無取質言。舉事寓意,故曰“托”;深文隱旨,故曰“迷”。李仲蒙謂“索物以托情”,即其法爾。五、六句言詩成之風格或境界,猶司空表聖形容詩品也。茲不曰“珠是淚”,而曰“珠有淚”,以見雖凝珠圓,仍含淚熱,已成珍玩,尚待酸辛,具實質而不失人氣。七、八句乃與首二句呼應作結,言前塵回首,悵觸萬端,顧當年行樂之時,即已覺世事無常,摶沙轉燭,黯然於好夢易醒,盛筵必散。即“當時已惘然”也。(《談藝錄》增補本第114頁補訂四)
周振甫引錢鍾書自序說以解此詩,謂錢說“從《錦瑟》詩列於卷首作為代序來立論,是極切合詩意,勝過舊說的”(《李商隱選集》)。這是就詩篇立意所作判斷。所謂新說與舊說,大致能夠說個明白。但是,如從表現方法看,有寄托或者無寄托,於有與無之間,其方寸及度數,就較難把握。例如,錢鍾書之論寄托,既十分強調藝術表現中的寓言假物及譬喻擬象,又極其反對張采田的“想入非非,蠻湊強攀”。其評張氏所撰《玉溪生年譜會箋》,稱其“直類圓夢、解簽;心思愈曲,膽氣愈粗,識見愈卑”(《談藝錄》增補本第114頁補訂四)。施蟄存論寄托,似乎亦有同一取向。即其既肯定李商隱詩多數有寄托,但解讀《錦瑟》,對於自序說卻有不同觀感。他指出,有一部《李商隱評傳》,作者稱:“《錦瑟》實際上是李義山一生遭遇蹤跡的概括。”首聯以“錦瑟”興起,是虛寫。“思華年”三字統攝全篇,是本詩基本主題思想的概括。中四句是純係自傷生平之辭。尾聯運用遞進句式,今昔對照,突出詩人內心的惆悵寂寞(據施蟄存《唐詩百話》轉引)。評傳作者所持論,與新舊自序說,包括錢鍾書所立論,並無太大區別。而施蟄存卻曾十分嚴厲地加以批評。謂:“(評傳)作者每講一個詞語,都引李商隱其他詩中同一個詞語為證。例如莊周夢蝶的典故,李商隱用過好幾次,作者都引用來作為旁證,以證明這是寫‘遊仙生活’,看到句中有‘滄海’和‘珠’字,就說這是‘滄海遺珠’之意。從來講唐詩的,何止數百家,盡有講得很深奧屈曲的,但沒有見過如此穿鑿附會的講法。”(《唐詩百話》)
看起來,多種不同意見,體現在立意上,其是非曲直,似稍易分辨,而體現在表現方法上,就複雜得多。許多意見,誰是誰不是,到目前為止,依然不易說清楚。那麼,問題究竟出在哪裏?就詩篇自身看,我以為,除無題外,可能還在於中間兩聯。中間兩聯,四個典故,莊生化蝶、望帝化鵑、明珠化淚以及良玉化煙,究竟有何寓意,最是易於讓人產生非非之想。對於《錦瑟》詩讀者來說,這無疑是擺在自己麵前的一大難題。元好問時,苦於無人為作鄭箋,而今,全都注將出來,又奈之何?施蟄存稱,“李商隱的許多無題詩,盡管注明了詩中所用典故,還是不容易了解其主題思想”。這是實情。而且,全都注將出來,說破了,那就一點味道都無。這應當也是實情。故此,施蟄存曾提出,“還是采取陶淵明的方法,‘不求甚解’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