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節(2 / 2)

方啟明胸中升起一股父親的自豪。

他忽然不想下樓去,隻想坐到女兒身邊再多看看她。他一屁股坐到了冰如的辭典上。女兒的臉正是冰如年輕時候的臉,隻是更飽滿圓潤些。細瓷般潔白的皮膚上沒有一點疙瘩疤痕,臉頰下半部好像有點兒透明似地,映出了淡淡的隱隱約約的幾根青紫色血管。女兒的肩膀顯出一種無瑕可擊的圓弧形,露在毯子外麵的臂膀長長的圓圓的,那自然流暢的線條伸展到指尖才合攏,掌心泛著充滿了活力的嫩紅色。方啟明看著看著,忽然又憶起了那鳳凰涅槃之後的“和鳴”:

我們更生了,

我們更生了。

一切的一,更生了。

一的一切,更生了。

我們便是他,他們便是我。

我中也有你,你中也有我。

……

阿惠不正是冰如的再生嗎?母女倆豈但外形酷似,而且都是易激動的多血質,好追求的奮鬥型,認準了一條路便抵死不肯回頭的牛脾氣!冰如的書桌上,五十萬字的文稿堆著。資料卡片裝滿了桌下的小櫥,她至今還天天要上來修修改改忙幾個鍾頭!躺著的女兒睡得很死,她整天就像上足了發條的鬧鍾一樣一刻不停地忙著,剛才上閣樓還關照他明天清早五點半鬧鍾響了我要是還不醒,就請爸爸叫醒我!母女倆一脈相承,阿惠是冰如的延續!

不對!不該說是延續!方啟明在迷蒙的暗夜中像是聽到誰在反駁他。不錯,不能說母女倆僅隻是生命的延續。母女倆其實是完全不同的兩個獨立的個體!冰如執著地走著她自己選定的路,至死不悔。她堅信自己的追求是高尚的,那光輝燦爛的頂峰她自己和她丈夫雖未達到,卻並不是不存在。她要她的女兒也照著這個方向去登攀。阿惠卻抵死不肯。豈隻不肯,還嗤之以鼻。在她看來,娘不是榜樣,恰恰是教訓。她要重新開辟一條成功之路。那矛盾的實質便在這裏。

在感情的天平秤上,方啟明更傾向於妻。妻在各方麵都強過於自己,卻從來沒嫌棄過自己。厄運是自己帶給她的,她在苦苦掙紮力圖擺脫中從無一句怨言。三十年的路,兩個人是一起手挽手走了過來的。但是,在理智的抉擇中,他卻清醒地認識到應該把希望和信任票投給正在探索中的女兒。看著冰如,方啟明的心底總會溢出痛惜的悲哀,即便是在她文思如湧、筆尖刷刷掠過稿紙,眉宇間重新泛起青春的光彩時,方啟明也還是擺脫不了那種“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的落寞心情,進而懷疑這奮鬥的價值。可是看著阿惠,方啟明卻會感受到生命初萌時的活力和希望:好像是清晨一覺醒來,知道這明亮的白天還長得很;好像是一出美妙的名劇剛拉開序幕,多少動人的緊張的情節正要漸漸地展開;好像那船還沒啟航,而旅程中將會有許多許多高山名川。冰如是一首歌的結尾,這首歌由方啟明充當和聲吟唱了三十年,曆曆在耳;阿惠卻是一部樂曲的引子,往後不知會變出多少種調門,組成多少個章節,令人遐想不已。

誰家的鍾悠悠地敲了一下。或許是十二點半,或許是一點,也或許是一點半了。這曾經是一個智力測驗題呢!方啟明起身下樓時想,這世上,到底有多少個沒有確切答案的問題啊!